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凃亓飞升为神那载，年方不足五百。于身为妖族的他而言，此岁尚且青涩，恰如初绽之花，尚带露华。然，便凭此股蓬勃朝气，他竟以身为祭，欲护一方水土，免遭劫难。

凃亓自幼孤苦，无父无母，于四海八荒间漂泊流浪。所过之处，枯木逢春，荒原生碧，万物皆得复苏，生机盎然。他的足迹，便是赐予妖族一个个安稳家园的印记。本该继续云游四海，逍遥天地，却终究难逃那贪婪之眼的窥伺。

人族见他所经之地沃野千里，富庶异常，心起贪念，不惜挑起战火，妄图强夺这等膏腴之地。妖族初时，将满腔怒火尽数倾泻于人族之残暴贪婪。然，战事日久，妖族渐感力不从心，屡战屡败，反观人族，仗着烧杀掳掠，势力日渐强盛。于是，妖族的怨恨，便悄然转移了方向，矛头直指凃亓。

他们渐渐思忖：若非此妖途经此地，将原本寂寥贫瘠的土地变得如此丰饶，又怎会引来贪婪之人族虎视眈眈，搅得家园不得安宁？

于是，妖族一边沉醉于凃亓带来的丰饶与安乐，一边却又怨怼他的“招蜂引蝶”。昔日那人人称颂的祥瑞，转瞬沦为过街鼠，人人得而喊打。就连凃亓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自己一心向善，予妖族福祉，换来的却是冷漠、恶语，乃至咒骂？他自问何辜，为何要承受这等厌弃唾骂？

直至后来，他才恍然顿悟。原来，妖族之恨，非恨他本人，实乃恨人族之贪婪，而他将此二者纠缠在了一起。

为了扭转妖族的厄运，凃亓最终决绝地选择了以身献祭。他思量，只要自己不再出现在这纷扰世间，一切的战乱纷争，或可就此平息。

***

他择天地为冢，于一片喧嚣中，给了自己致命一击。原以为魂归道消，便此了结于深爱的尘世，却不料苍天垂怜，竟允他飞升，赐予“妖神”之名。自此，他位列神班，于九天之上修行历练。

历经万载光阴流转，凃亓终修得圆满，达天命所期。天命特许他再度下凡，重履故土，再览一番他曾经魂牵梦萦的人间。

奈何，这看似寻常的下凡，却再次将他推入了死局。

***

“暮苓，你是我唯一能破此死局之人，我岂容你如此轻易离我而去！”凃亓声泪俱下，哭诉着，满是绝望与不甘。恰如数万年前那般决绝，他在这凄凉天地间，猛地一掌击向自己的胸膛。

他体内的神力，仿佛挣脱了所有束缚，轰然倾泻而出，如决堤之水，汹涌澎湃。

“什么？！”梅潋光猛然察觉到四周逸散出的强大神力波动，惊愕回头，却已晚了一步。

他急急奔至师父身侧，却被一道无形却坚韧无比的神力屏障阻隔在外，如何也近不得身。

“师父！您在做什么！”梅潋光又惊又怒，徒劳地捶打着那屏障，试图阻止师父这玉石俱焚的献祭。

“一切已是徒劳。”凃亓回首，望向自己的徒弟，“既然一切罪孽皆由我起，便由我一人以死来弥补。”

“师父！不！这绝非徒儿所愿！您不能如此！”梅潋光悲愤交加，疯狂地向着屏障发动了一道道攻击，却毫无作用。

“来不及了。”凃亓声音里满是疲惫，“潋光，为师予你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待为师走后，望你能止息这场无谓的纷争。你可还记得？为师曾与你和荣光说过，心中所愿，便是实现人妖两族和平共处。可惜，以为师如今的境地，怕是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了。但你和荣光，还有希望。为师之所以收你们二人入门，便是看中了你们身上的那缕光。愿你们能带着为师的这份心愿，走向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言及此处，凃亓的眼角，滚落下一滴炽热的泪水。这是他身为神明以来，第一次落下泪来。久违的情绪巨浪，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无怨无悔，心中唯有感激，感激这人世间，曾予他那份在上界从未体验过的、名为“情”的神性。

“不……师父……”梅潋光泣不成声，泪水模糊了视线，“徒儿所做一切，皆为挽回您，可您终究还是选择离徒儿而去……”

“为师倦了，师父此刻，只想与心爱之人，共赴轮回。”凃亓的声音渐渐微弱，他紧紧搂着苏暮苓，脸上竟露出一丝安详。

话音方落，两人身形便开始变得模糊，渐渐化作点点尘埃，在皎洁的月光下，缓缓飘散，融入夜色。

离散之际，梅潋光耳畔，似乎还萦绕着师父最后的话语，轻柔却字字千钧：

“潋光，放下你心中所有的不安与嫉妒吧。为师从未偏袒过任何一人，你在为师心中的位置，同样无比珍重。情之一物，纵有万般形态，然为师既能拥有这宝贵的师徒情谊，亦能享有那般美好的爱情，二者本可并存。暮苓是个值得敬重的女子，望你下次再见她时，也能给予她应有的尊敬。”

凃亓的声音，很快便彻底消散，四周重归死寂。唯有那飘散的尘埃，无声地诉说着一场未完的悲歌。

***

那一夜之后，战火终熄，人族竟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人皇龙颜大悦，金口玉言，册封梅潋光为人族国师，位极人臣。一时间，钟鸣鼎食，锦衣玉帛，凡尘俗世所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皆已堆满了他身侧。然，梅潋光立于那高高的殿堂之上，环顾左右，却唯独不见师父的身影相伴，纵有万千富贵加身，嘴角亦泛不起一丝笑意，唯余满心空寂。

另一边，梅荣光则重返故土，回到了苏暮苓所属的狐族。恰逢狐族因失去统领，人心惶惶，百废待兴之际，他便毅然肩负起复兴狐族的重担，誓要守护好师父与师娘以性命换来的这片家园，绝不让其就此湮灭。

自此，两人虽各分东西，心中却始终未曾放下那抹牵挂。数千载光阴流转，他们游历于天地四方，遍寻天涯海角，只为了捕捉师父凃亓与苏暮苓一丝残留的气息。海枯石烂，天荒地老，纵使希望渺茫如星火，他们也从未有过半分懈怠与放弃。

苍天不负，万载悠悠之后，一线生机终于在狐族悄然降临。苏暮苓转世之身，名为苏紫缨的少女降生了。降生之时，霞光万道，瑞气千条，她体内竟蕴藏着凃亓一半的神力，引得异象纷呈。狐族上下皆惊，视之为妖神降世的福祉，将她捧在手心，寄予了无限厚望。

原以为，这转世之身定能在狐族的敬仰与偏爱中，安稳度此一生。却不料，百年之后，狐族之中又诞生了一个命格不凡的孩童。梅荣光甫一感应，心神剧震，瞬间便确信，这便是师父凃亓转世而来！他便是那曾经的妖神！

狐族依照天命，为他取名曰许小里，并将其推上高位，尊为下一任的狐族妖王。

冥冥之中，似有定数。许小里被立为妖王未几，苏紫缨亦被册封为妖后。二人缘分，纵隔万年时光，依旧坚韧如丝，牢不可破。

可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平和岁月，终究未能长久。贪婪的种子，在人族心中从未熄灭，终是再次催生了战火。

***

那夜，变故陡生，实乃梅荣光万未料及。他怎会想到，纵使时光荏苒，已过万年，那梅潋光对师父的觊觎之心，竟丝毫未减。那贪婪的魔爪，终究还是伸向了暮苓的狐族。

沉睡万载后苏醒的凃亓，记忆依旧鲜活，却失了神明之躯。然，其修炼天赋，却似沉睡的火山，一经触动，便有喷薄欲出的惊人潜力。当他踏入狐族轩辕殿，第一眼望见那熟悉又陌生的女子时，心头便如被投入巨石，激荡不已。

重活一世，苏暮苓已非昔日那个眼波流转、妩媚动人的模样。如今的苏紫缨，虽容颜相似，眉眼间却多了几分与生俱来的冷酷与自傲，那份柔情似水，早已了无踪迹。

正是这性格上的巨大差异，让重生为许小里的凃亓踌躇难前。他害怕，那纠缠了万年的天命，依旧不肯放过他们二人。尽管阴差阳错间，二人已被族中长老以古老仪式绑定婚约，许小里却始终如同一尊冰雕，对苏紫缨保持着疏离的冷漠。

当他看到苏紫缨亦对他投以同样的冷淡，甚至隐约透出一丝厌恶时，凃亓的心中更是翻江倒海，百味杂陈。欣喜的是，只要二人保持距离，那该死的天命便暂时无法将他们吞噬；然而，伤痛也随之而来，这一世，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与心爱之人，一步步走向陌生与疏远。

奈何天意弄人，随着相处日久，苏紫缨对他的态度竟悄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原本冰封的心，仿佛被什么融化，转而化作汹涌的热浪。无论他去往何处，总能“巧合”地遇见苏紫缨。她似乎终于想通，欣然接受了妖后的身份，看向他的目光，也由最初的冷淡，变为一种夹杂着敬仰与喜爱的热烈。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凃亓心中既有惊又有喜，更多的，却是一股难以言喻的隐忧。

他渴望着能再次贴近那曾经魂牵梦绕的女子，感受她近在咫尺的气息，却又不得不将那份冲动死死按捺在心底。他反复告诫自己：切勿靠近！重活一世，与其让她再度卷入那可怕的天命漩涡，连累她失去这难得的逍遥自在，不如让她就这样，做回她自己，无忧无虑，远离一切纷扰。可纵使凃亓不主动招惹她，苏紫缨终究还是无法享用重活一世的安宁。

***

然而，世事总难遂人愿。谁曾想，梅潋光这忘恩负义的不肖弟子，历经万载岁月的冲刷，竟依旧冥顽不灵，本性难改。他竟再度暗中挑唆，鼓动早已对妖族土地虎视眈眈的人族，向那暮苓狐族发起了新的战端。

而此番战火的目标，依旧直指“身负妖神血脉”的狐族新王——许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