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你……卑鄙无耻！”梅荣光怒发冲冠，唾沫星子差点溅了对方一脸。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梅潋光，指着那簇拥着他的兵士，指着这满目疮痍的狐族领地，嘶声道：“你趁我狐族内乱，兵临城下，却还要将师父掳走，此等行径，岂非禽兽不如！”
梅潋光却似闲庭信步，轻摇手中玉扇，扇面纹路细密，画着山光水色，与他此刻的狠戾，却显得格格不入。他面上虽带笑，眼底却寒意森然，淡淡道：“师兄，何须动此肝火？师父既已转世，留在狐族这等是非之地，岂非日夜担惊受怕？我身为国师，自会为他安排妥当，锦衣玉食，安享天年，岂不比在这蛮荒之地强上许多？由我守护在侧，定保他周全，断不会遭了旁人毒手。”
“锦衣玉食？”梅荣光冷笑一声，“师父如今乃暮苓狐妖，一身妖气未散，你如何将他安稳地带到人族？人族与妖族，势同水火，他如今这副模样，如何能让他安然无恙地跟一群视妖为敌的人族生活在一起？你这不是将他往火坑里推吗！”
“就凭我是人族国师，就凭我如今在人族的话语权足够大，人皇对我言听计从，因此，只要我稍微在人皇跟前糊弄几句，将他包装成奇珍异兽，或是上古神裔，他自然就跟着我的思路走了。”梅潋光说得轻描淡写，“如此一来，谁也没办法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动师父分毫。”
“这……”梅荣光张了张嘴，竟是无言以对。
他何尝不知，梅潋光说起花言巧语来，那功夫实是了。想必有他在，师父的确不会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他望着梅潋光，见他面上虽带笑，却难掩那股急切，心中暗忖：看他这神色，怕是等不及了。“这……”
可……师父真的愿意选择跟随梅潋光去往人族吗？那意味着，他又要将过往的种种，深埋心底，再过上一段欺世盗名的日子。这滋味，当真难受。
“师兄，是否考虑清楚了？”梅潋光面上那点笑意也淡了，有些急不可耐地催促道，他身后的兵士也隐隐向前逼近了几步，空气似乎都凝重了几分。
“此事，你我都做不了主，一切还得听从师父的意愿。”梅荣光强自镇定，争取道，他明白，此刻唯有师父自己才能做出决定。
“说来也是，”梅潋光面上又浮起一丝苦笑，“同为弟子，这数百年来，你一直能与师父在狐族朝夕相伴，共享天伦，可我得知师父转世，却连他的影子都见不着，可真是让我好生羡慕啊。不过，既然这次我主动来了狐族，那么，是否能让我与师父见上一面呢？”
他眸中暗光涌动，仿佛有无数阴谋诡计在其中翻滚。
“可以。”梅荣光沉吟片刻，终于答应下来，他深知，此刻若是不让梅潋光见到师父，只怕他定会强行闯入，到那时，局面更加难以控制。“不过，我亦有一个前提。”
“哦？说来听听。”
“我要求你现在撤兵，滚出窟魔山！”梅荣光字字如铁。
“我此行的目的本就是为了接师父回家，若是师父愿意跟随我等离开，我等自然不会再与妖族纠缠。”梅潋光面上依旧带着笑，仿佛没有听到梅荣光的命令一般，仿佛撤兵与否，全看师父一人的意愿。
这何尝不是又一次的威胁呢？
百般无奈之下，梅荣光只好暗中带着他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师弟，绕过重重守卫，穿过密林，来到一处隐蔽的山洞前。洞口藤蔓缠绕，杂草丛生，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梅荣光上前，轻轻推开那扇半掩的石门，一股淡淡的幽香便飘了出来，那是师父身上独有的，清冷如月华的气息。
梅荣光站在洞口，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望着师父，仿佛要将他的样子，深深地刻在脑海里。他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了。
***
“潋光……”万年不见，一别经年，再见之时，许小里心头那股酸涩之意再也压不住，化作两行清泪，悄然滑落，沾湿了衣襟。他声音微颤，带着久别重逢的复杂情绪，却未及细看，便见眼前之人，虽是旧时容貌，眉眼间却添了几分他素来不喜的狠戾与桀骜，心中那股积压已久的愤懑与谴责，便如沸水般翻腾起来。
“师父，”梅潋光却未理会他的泪眼，也未顾及他眼中的嫌恶，只是上前一步，又暗藏锋芒，“徒儿此次前来，并非为叙旧，只为与您做个交易。”
“交易？”凃亓眉峰微蹙，带着几分不解与警惕，“莫非你想用师父的自由，来换取窟魔山全体妖族的安宁？”他目光扫过洞外，隐约可见山下的狼藉与哀鸿，心中一痛。
“正是。”梅潋光话语间满是毫不掩饰的嚣张，“毕竟以我如今的能耐，恐怕这天下，已无人能与我抗衡。”他说话时，气息吞吐间，竟隐隐带起一股肃杀之气，震得洞内石壁簌簌落灰。
“师父何时教会的你，说这般大言不惭的狂语？”
“师父这些岁月来，不都只将所有心思放在他梅荣光一人身上吗？何时又真正在乎过另外一名弟子，在乎过这狐族的兴衰存亡呢？”梅荣光的声音陡然转冷，话里话外，尽是酸楚与怨怼，像一把钝刀，在凃亓心上慢慢刮过。
凃亓沉默了，他无法否认，这些年来，自己确实亏欠了梅潋光，也亏欠了暮苓狐族。
“师父考虑得如何了？”梅潋光上前一步，逼近凃亓，声音压低，“是跟着我离开，前往人族，享那荣华富贵，还是选择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这暮苓狐族，如同上一次那般，走向彻底的溃败，灰飞烟灭？”
“你还真是长本事了。”凃亓气极反笑，眼中却闪过痛楚，“为了达到目的，连师父都敢如此算计。”
“师父，”梅潋光话锋一转，突然提及另一桩事，“和你一同转世而来的那位女子，她叫苏紫缨，是吧？”
“你……”凃亓心头一跳，果然被说中心事，面上却故作镇定，“你想说什么？”
“只要师父乖乖跟随我离开，我便也能让她和她的暮苓狐族安然无虞。”梅潋光缓缓说道。
“我……”凃亓心中天人交战，一时犹豫不决。他望着洞外，透过那几缕微光，隐约可见山下的暮苓狐族，家园破碎，流离失所，伤者呻吟，死者寂寂，更有族人战士，前仆后继，浴血奋战，那股不屈的意志，深深刺痛了他的眼，也刺痛了他的心。
可在全族安危面前，他与苏紫缨之间这点儿女情长，这点小情小爱，又算得了什么呢？
深吸一口气，凃亓眼中快速闪过决绝之色，他缓缓擡起头，迎上梅潋光那双充满算计的眼眸，毅然决然地说道：
“好，我跟你走。但你必须信守承诺，放过暮苓狐族，放过窟魔山众妖，并且，从此以后，都不得再以任何理由侵犯妖族。”
“师父能够一直陪伴在弟子身边，便是弟子最大的心愿，弟子自然不会再去骚扰那些低贱的妖族。”梅潋光面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话音刚落，他食指中指并拢，在空中轻轻一敲，发出一声脆响。
只听山下传来一片兵器坠地的声音，那些方才还烧杀抢掠、杀气腾腾的人族将士，动作齐齐一顿，随后便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一般，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武器，眼神空洞，面无表情，直挺挺地站着，如同石像。
“你这是……”凃亓见状，心中惊疑不定，见那些士兵一副行尸走肉、目空一切的状态，如同被施了什么诡异的法术。
“师父，这些士兵，正是由我新修习的禁术所化石像。”梅潋光走到洞口，望着山下那些静止的士兵，解释道，“他们此刻已失去了自我意识，所有的一举一动，皆由我来掌控。而且，此术还让他们不知疼痛，哪怕身受重伤，也能继续听从命令，站起来继续进攻。这便是禁术的强大之处，师父若是好奇，待日后徒儿修习完毕，也可将目前掌握的五道禁术传授给师父。”
“人族法术缔造的禁术，我如今这一身妖力，恐怕学不来。”凃亓婉言拒绝，心里却充满了不安的恐惧。这等操控他人心智、剥夺生灵痛觉的术法，实在太过阴狠歹毒，与他所认知的天地法则相悖，他断然不会轻易触碰。
“师父此言差矣。”梅潋光却毫不在乎地笑道，“修习这些禁术，可没有人与妖之间的区分，一切的生灵，无论是凡人、妖族，甚至是天上的神明，皆可拿来修习，受其支配。如此公平公正、毫无门槛的术法，世间罕见。若是世间一切法则，皆如这般公平公正，那么这世间，又缘何还会有如此之多的罪孽之徒出现呢？”
凃亓闻言，心中猛地一酸，一股悲凉涌上心头。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熟悉的弟子，如今却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冷血无情，不由得想起那句老话：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他不知道，在遇见自己这个师父之前，梅荣光在人族究竟遭受了怎样不公平的对待，在他没有陪伴在侧的这些年来，梅荣光独自在人族闯荡，一路攀升到如此地位，又尝过多少人间冷暖，受过多少白眼与欺凌。
他眼前所见之人，全身上下，由内而外，仿佛都被刻满了深深的伤疤烙印。他已然不是一介凡人，反而沦为了来自地狱的恶魔，被仇恨与权力蒙蔽了双眼，迷失了本性。
***
“行了，师父，”梅潋光的声音在洞窟中回荡，催促道，“天色将明，莫再眷恋这狐族旧地。趁此夜色未散，早些动身吧。若一切顺遂，明日本该可抵达人族皇城。”他的目光扫过洞外，仿佛已看见旌旗招展的队伍，而非满目疮痍的山峦。
“可否容我片刻，”凃亓的声音有些喑哑，却仍旧卑微地乞求道，“让我再与荣光……说几句体己话？”
“一炷香。”梅潋光终是松口，退后一步，算是给了些许颜面。
“足够了。”凃亓长吸一口气，将梅荣光引至洞壁一侧的阴影里，那里光线昏暗，唯有几缕微光从石缝间渗入。他压低声音，道，“荣光，师父此去，怕是再难回这大山了。守护狐族的重担，日后便要全落在你一人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