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曾在九天之上的神界，神君凃亓，每日辰时皆需恭诵神界戒律。

而那戒律卷轴之首，赫然镌刻着：“神者禁动凡情，无情方证大道。”

此戒，似铁铸石雕，深深烙印于凃亓那颗纯白如初雪的心田，随他一同，跌落凡尘。

却不料，在这凡间烟火中，不过两载光阴，他便已两次触犯那第一重戒律，且触之甚深。

初犯，缘于两个灵动的少年。一为凡人，一为狐妖，人妖殊途，却与他结下了匪浅的师徒情谊。他们不常伴其左右，然每次相逢，皆恭谨有礼，视他为敬重的师父。夜深人静时，神君常辗转反侧，心头萦绕的，尽是那二徒的安危，以及他们渺茫而未卜的未来，那份牵挂，竟比神界万年孤寂还要沉重。

再犯，则遇一女子。

她容貌冶艳，眼波流转间似藏着诡谲，然待到她温声软语，于他耳畔细数凡尘趣事时，方知其心湖实是柔软细腻如春水。这女子，硬生生将他从那圣洁冰冷的云端拉下，让他第一次窥见了人间烟火的斑斓色彩。神君在凡间许久，方才觉出这尘世滋味。

却不想那夜，女子情意缱绻，竟直言相告，表白心迹。

神君少年，何曾经此阵仗，心头一慌，便如受惊的雏鸟，仓皇逃遁。那女子则立于紫雾氤氲的大殿之中，并未追赶，只静静等候，身影在朦胧光晕里显得格外孤寂。

少年神君逃至僻静处，方才细细盘问己心，那份悸动与不忍，最终牵住了他的脚步。他回转，见那女子仍在，心中一暖。

起初，两人皆有些腼腆，相处时保持着微妙的距离。然时光如水，浸润其间，那份情愫便如藤蔓般悄然生长，终在一个月华如水的浪漫夜里，两心相印，执手相携。

***

风花雪月的缱绻，桃李满园的师恩，原来皆是这凡间俗世里最是动人肺腑的真情。凃亓渐渐明白，神界那悠长而寡淡的日子，竟是如此乏味。他在人间的数载，早已将神界上千年光阴抛至九霄云外，习惯了有爱人温言软语，有徒弟绕膝承欢的温暖。

他终于参透，他此番下凡，原是为了寻觅这人间至情至性。

这般岁月静好，恍若梦中，珍贵得让人不敢深触，却又知其易逝。

***

那一日，正值春和景明，凃亓与苏暮苓并肩立于后山石亭，相谈甚欢。忽闻得脚步匆匆，一个青衫少年——正是他那小徒弟梅荣光——踉跄着撞入眼帘，见到亭中情景，顿时僵在原地。

“师父……妖王陛下……你们……”

苏暮苓眉梢微扬，慵懒着道：“此时非修炼时辰，你来此作甚？”

梅荣光脸上更显慌乱，结结巴巴道：“我……长老命我送信来，方才侍卫说您在此处，故……故寻来。”他颤巍巍上前几步，将手中一卷素白信纸递上。

“嗯，本王知晓了。”苏暮苓接过信纸，指尖掠过字迹，目光扫过，并未深究，便轻轻放下，问道：“你还有何事？”

“我……”

此时凃亓缓步上前，温声道：“莫怕，我们又不是什么心胸狭隘之辈，不会怪你撞破什么。你眼中所见，便是实情。”

“师父。”少年望着凃亓那双澄澈如洗、却又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神情的眸子，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了些。

“行啦，你这傻狐貍，”苏暮苓见他仍有些局促，温言道，“你师父虽位列神班，却也生着七情六欲，非是那块无情的顽铁。情爱之事，于我等妖类亦是常情，他既心有所属，你我两情相悦，共度良辰，有何不可？你无需这般紧张。待你修为日深，心智渐开，或许某日，你亦会遇见那令你心旌摇曳、甘愿沉沦的炽热情愫。”

听着师父与妖王陛下温言相劝，梅荣光脸上那份惊惶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恍然，随即，竟露出了几分腼腆而幸福的笑容。他躬身一礼，由衷道：“师父，妖王陛下，那便祝二位情比金坚，长长久久，白首不离。”

“诶，慢着，”凃亓闻言，忽地笑道，“我们一个神，一个上古妖王，皆是长生之躯，容颜不老，何来‘白头’之说？”

此言一出，梅荣光与苏暮苓皆被逗得哈哈大笑，连亭外枝头的鸟雀，似乎也凑趣地叫了几声。

经此一事，凃亓更觉苏暮苓并非只有那高高在上的妖王威仪，亦有如此善意温和的一面，心头暖意更浓。

***

“可是人族起了觊觎之心，来犯我山门了？”凃亓忧心忡忡地问道。

“正是。”苏暮苓接过那传信的帛书，指尖微凉，只扫了一眼，便将那薄薄的纸页揉于掌心。转瞬之间，冰寒之气自她掌心蔓延，那纸页竟凝结成了一枚剔透的冰丸，在她五指间不住打转，最终“咔嚓”一声，被她轻轻捏了个粉碎。“终究还是为了我狐族守护的山中灵脉，那些凡人，妄图将其占为己有。”

“可有转圜的余地？”凃亓急切地追问，“是否尚有法子，能避了这场干戈，免了生灵涂炭？”

“我亦有思考。””苏暮苓黛眉微蹙，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与决绝，“只是……山上其他妖族，怕是再无耐心等候暮苓狐族犹豫不决。若本王再不决断，人妖之战未启，我妖族内部的刀兵，怕是要先起了。”

诚然，暮苓狐族位列四大上古妖族之首，素来被视为此山之主，受万妖敬仰供奉。如今妖族遭劫，她身为领袖，既享尊荣，此刻便当身先士卒，以定众妖之心。

“没有时间了，我们只能迎敌。”苏暮苓再不忍心，也只得召集狐族士兵，准备出战。

“我……”凃亓张口欲言，想要请缨相助。

“不！”苏暮苓却猛地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此战，你万不可插手半分。你乃九天神君，执掌一方天地，神力虽通天彻地，却也受神界森严秩序所束。你我相恋，已是大逆，违了天规。若你再为狐族出力，扰乱凡间秩序，天罚之下，你将遭受何等酷烈，本王不敢想象。我绝不能，也绝不愿连累于你。”

“可人族诡计多端。”凃亓面露焦急之色，声音都有些发颤，“此山妖族，素来不与凡人交战，恐……恐难周全啊！”

“请信我。”苏暮苓微微俯身，素手轻柔地捧起凃亓的脸颊，“本王非是寻常妖族。此战，本王已有计较，定能克敌制胜。不仅如此，本王不仅要赢，还要让那些凡人知晓，何为敬畏！让他们明白，妖族非是轻易可欺，是他们在凡尘中不可力敌的存在，令其闻风丧胆，不敢再踏足我山门一步。”

望着苏暮苓那双此刻仿佛蕴藏着无尽智谋与决心的眼眸，凃亓紧悬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然而，那深植于心的担忧，让他难以彻底放松。

于是，当夜色渐深，苏暮苓忙于调兵遣将之际，凃亓并未歇息。他悄然离了轩辕殿，身形如一道轻烟，借着月华的掩护，来到了山脚之下——那正是狐族领地与人族疆域的交界之处。

为了他心尖上的人，也为了守护这山上所有曾受他神力庇护、孕育而生的生灵，凃亓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内心的波澜。月色如水，静静流淌，他一步，便轻轻越过了那无形却似乎又壁垒分明的边界线。

***

这是他第一次踏入人族的地界，心中百味陈杂，既有初探未知境域的微弱兴奋，更有对爱人安危的深深忧虑。甫一踏入，便觉一股混杂着尘土、汗臭与诸多难以言喻的浊气扑面而来，那气息污腻而喧嚣，让习惯清冽仙气的凃亓几欲皱眉，心底泛起一阵嫌恶。但他强自忍耐，收敛了所有神力，身形如鬼魅般穿梭于夜色之中，轻易避开了几队巡逻的凡人卫兵，最终来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城墙之下

这城墙，不知用多少巨石垒砌而成，威严肃穆，直插夜空，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更令凃亓心头一凛的是，那石墙之上，竟隐隐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属于死亡的腥气，沉滞而冰冷，连身为神明的他，都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与敬畏。

他正要施展神通，悄然跃上城墙，却忽然感到一道目光投来，带着审视与警惕。他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人手持长戟，横在了他的面前，挡住了去路。

***

“妖孽！竟敢潜入我军营！”一声厉喝划破夜空，如平地惊雷，火光随之亮起，映照出一张因警惕而紧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