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潋光!”
这声呼唤未带半分暖意,反似淬了冰,听得梅潋光心头一沉。然而话音未落,凃亓已是勃然大怒,双目赤红,声如雷霆,对着他的弟子厉声喝道:“你怎会堕落到如此地步,竟成这副模样?”
“师父,难道不喜徒儿如今的模样么?”梅潋光唇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那笑容里藏着几分洞悉一切的凉薄,仿佛知晓了暮苓狐族与那妖神之间纠缠不清的秘密,“徒儿还以为,师父定会为徒儿挣得这大好前程而欣喜呢。原来,终究是舍不得那区区暮苓狐族。”
这故意的挑拨,如同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凃亓心底最柔软也最不愿触碰的角落,让他瞬间心虚,面上怒意稍敛,转为复杂难言。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凃亓强自镇定,声音却不如方才那般震耳,“为师待你,何曾不是一片苦心?为师曾谆谆教诲你与荣光,无论日后修为臻至何等境界,都不可生出挑起战乱之心。可你!你终究是违背了为师的教诲!人皇骤然决意兴兵,你以为,当真是他自己的意思?潋光,你且从实说来,是不是你暗中撺掇,推波助澜?”
凃亓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震惊与愤怒,不再管不顾,身形一晃,便已冲至梅潋光身前。他伸出一只手,力道沉猛,紧紧抓住了梅潋光单薄的肩膀,那力道几乎要将肩骨捏碎,质问道:“说!是不是你?”
“呵呵……”梅潋光又是一声冷笑。他缓缓擡起眼,那双眸子漆黑如深渊,却又似燃着幽冥鬼火,阴冷得骇人,死死盯住凃亓,一字一句道:“是,便是弟子撺掇的。如何?师父可真是要大失所望了?”
这看似询问的语气,实则嚣张跋扈,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梅潋光站在那里,仿佛浑身都燃起了叛逆的火焰,全然没有半分因违背师命、挑起战乱而应有的悔意,反而有种扭曲的快意。
“你——!”凃亓只觉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气血翻涌,眼前金星乱冒。他再也无法忍耐,五指紧握成拳,又猛地挥出,带着风声,重重地扇在了梅潋光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挨了这一掌,梅潋光身形未晃,只是缓缓侧过头去,露出半边迅速红肿起来的脸颊。那上面,五根指印清晰可见,红得发紫。他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极不屑的“切”字,仿佛那一巴掌,不过搔痒。
这一声“切”,以及梅潋光那满不在乎的神情,让凃亓陡然一滞。他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手掌,那手劲竟在瞬间软了下去,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惊愕地擡起头,目光落在梅潋光红肿的脸上,又扫过那双依旧冰冷、充满挑衅的眼眸,心中五味杂陈,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梅潋光的半边脸迅速红润,甚至有些发烫,显然那一掌的力道着实不轻。可他硬是连一丝痛楚都未流露,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他转回头,目光重新锁住凃亓,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针:“师父来人族劝和,可是为了那女妖?”
“你……如何知晓的?”凃亓如遭雷击,目瞪口呆。他与苏暮苓之间那点隐秘情愫,除了被梅荣光撞破那一回,再无他人知晓。这梅潋光,他又怎会……莫非,这师兄弟二人之间……
凃亓恍然大悟。
他这两个徒弟,还真是关系亲密,而且都不怎么让他放心呐!
“师父不用管我如何知晓的。”梅潋光的声音陡然拔高,一股强大的气势自他体内爆发开来,直逼凃亓而来。“徒儿只问师父一句:我此番举动,违背了您的告诫,犯下滔天大错,理应受罚。那么,师父您对那狐妖动了凡心,这难道不是违背天命,犯下同样不可饶恕的过错么?”
气势如山,压迫得凃亓几乎喘不过气。他看着梅潋光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一时竟失了所有底气。
“我……”凃亓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他不得不承认,在情之一字上,他确实负了梅潋光,也负了自己身为神明的职责。可……凡尘俗世,人与妖尚能情根深种,为何高高在上的神明,便不能动情?他凃亓飞升之前,不也是一只活生生的、会爱会恨的妖族吗?这份情,难道就卑贱到连神明都不可拥有?
“师父心里,其实并非是在担忧徒儿,而是在担心那女狐妖,对吧?”梅潋光步步紧逼,每一步都踏在凃亓的心上。
这一次,轮到凃亓畏缩了,他连连后退,脸色苍白如纸。
“师父,”梅潋光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请您也像徒儿方才那般,坦诚地回答这个问题。”
“我……”在梅潋光那持续释放、几乎要将他灵魂碾碎的威压之下,凃亓被逼到了绝境,喉头滚动,最终,他颤巍巍地,艰难地点了点头……
梅潋光再度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胜利者的嘲讽,也带着决绝的寒意。他不再看凃亓,缓缓转过身去,那个清冷孤傲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决绝。他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刺入凃亓的心脏:“师父,请回吧。此地,徒儿不再需要您。也多谢您多年来的教导,只是……此次之事,徒儿,无法再站在师父这边了。”
说罢,他不再停留,那清冷的背影一步步融入无边黑暗,最终消失不见。
高墙之上,只剩凃亓一尊孤神,怔怔地立在原地,望着梅潋光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夜风拂过,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动他的衣袍。他擡起头,望向沉沉的夜幕,那无边的黑暗仿佛具有生命一般,一次又一次地吞噬着他,将他的身影、他的神色、他的孤寂与黯然,都尽数包裹,淹没。长夜漫漫,唯有孤寂,与他相伴。
***
劝说求和的希望,终究是破灭了。凃亓带着一腔冰冷的失望,踏上了归途,魂不守舍地往暮苓狐族的深处行去。寒风掠过枝头,卷起几片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也在为这山间即将到来的动荡而悲泣。
然,他心绪烦乱,尚未走到寝殿那朱漆雕花的门槛前,便被一道身影挡住了去路。是苏暮苓。她倚在门边,月光勾勒出她曼妙的轮廓,眸中却无半分月华的温柔,只有一丝冷意。
“哟,还知道回来了呢。”
“你……”凃亓微微一怔,神色间尚残留着城门外的狼狈与挫败,“不是在处理族中事务吗?怎的知晓我出去了?”
“你这性子软,心思却重,我岂会不知?”苏暮苓唇角微扬,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打量,“不过瞧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想来,此行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被你言中了。”凃亓长叹一声,透着浓浓的疲惫。
“可曾见到人皇?”苏暮苓追问道。
“未曾。”凃亓摇头,语气黯然,“连人族城门都未能踏入,便被拦在了外头。”
“哟?谁这么大本事,竟敢阻拦我们神力无边的妖神冕下?”苏暮苓满是惊讶与好奇,“莫不是那人间帝王,长了三头六臂不成?”
“是我的二徒弟,梅潋光。”凃亓的声音低了下去。
一提到那个名字,他心头便如被针扎般刺痛。到底是他疏忽了,长久缺席于梅潋光的生命,自以为给了他自由,却放任他在人族那浑浊的泥沼中独自挣扎、失衡,最终长成了如今这副叛逆的模样。这场本不该发生的战事,纵然是梅潋光起了头,但作为师父的他,又何尝不是罪责难逃?这座山上,各妖族的安宁,是他亲手带来的隐患。倘若日后战火真的燃起,他定当竭尽所能,弥补一切过错,承担那份属于他的罪责。
***
“罢了罢了,”苏暮苓看着他满脸的忧郁自责,心中那点因他擅自离去的恼意,终究是软了下来,化作理解和心疼,“外面寒风凛冽,吹得人心都凉了,还是进来再说吧。”
她侧身让开道路,暖意便如潮水般涌来。凃亓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木然地跟在她身后,走进了被炉火与暖气包裹的妖王寝殿。殿内熏香袅袅,空气中弥漫着安神宁心的气息。
“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苏暮苓将一杯尚冒着腾腾热气的茶递到他手中,声音柔和了许多。
“多谢。”凃亓将茶杯捧在掌心,那温热透过杯壁,一点点渗入冰凉的手心,仿佛也暖了他的心。望着杯中氤氲的热气,他眼中泛起一层水雾,几欲落下泪来。
“你哭什么?”苏暮苓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我又没真怪你,犯得着如此委屈吗?”
“不是……”凃亓的声音带着哽咽与感动,“能有一个人,在身后默默关怀,如此滋味……真好。”
“咦,”苏暮苓故作嫌弃地撇撇嘴,“怎地突然说出这般肉麻的话来,倒叫人不好意思。”
凃亓沉默了,只静静望着手中的茶杯。
苏暮苓望着他,也沉默了下来。很快,她便明白了。身为至高无上的神明,凃亓本该以无情理智的目光俯瞰众生,他的职责是公平审判,不得沾染半分私情。这份宿命,让他与七情六欲绝缘,无论是喜是悲,都如隔云端。可自从来到这人间,短短数月,他便在这纷繁复杂的情感中沉浮,尝到了从未有过的滋味。他的心房,第一次变得如此充实,也第一次,变得越来越不像一位神明了。若非他周身仍萦绕着那股不属于凡尘的神力气息,苏暮苓或许真会将他当作一个普通的、需要呵护的妖族看待。而凃亓在飞升之前,究竟是怎样的妖族模样?这个问题,此刻突兀地闯入了苏暮苓的脑海,好奇心悄然滋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心头。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大胆地问道:“凃亓,我想看看你最真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