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第100章
闻祭从未想到,在纳主,自己还有喝上喜酒的一天。
麟趾宫的主厅坐着十多个熟面孔,几个相互交好的高层都来了,整个主厅只是装饰了几块红布,简陋至极。
木图的峰头是装扮起来了的,红莲教没那么多规矩,成亲拜堂这样的人生大事都是自由的,无需上头批示。可清屏却提出要求,要在麟趾宫主厅内举行典礼,还要邀请教主。木图是红莲教第一高手,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闻祭愣愣坐在卫梓诸身边,看着强壮如同一头大熊的木图牵着清屏的手,纤细白腻与粗糙黝黑对比分外刺眼。他确实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木图了,再见面时,竟然是这样的场景。他从未想过,清屏会和木图在一起,这让他觉得意外的同时又分外不爽利。
若是有他在,哪里会有木图的机会?多少英雄豪杰青年才俊,怎么配得上清屏那样的好姑娘?
可他……确实错过了,这无话可说。
“教主,这是清屏亲手酿的酒,今日我们不醉不归!”木图将自己的酒碗斟满,又看卫梓诸面前的两个玲珑白玉酒杯,大掌一挥,两个酒杯落在地上跌碎了,他便给两人换上大口的碗。
闻祭一颗悬着的心也随着白玉碎裂的声音敲下了定音:这粗野汉子是不会怜香惜玉的。
况且,他怎么能这么豪气,将清屏亲手酿的酒分发给教中人喝?信奉大口喝酒的人,哪里会品尝好酒?
人的嘴再大也大不过碗口,木图喝酒时,酒水顺着两边各一道没入胡子里,清屏捏着素白的帕子,给他将残留的酒液擦干净。闻祭刚端起的酒碗便重重一放,横眉冷对,面上的寒气气势惊人,引来几人侧目。唯独木图皮厚,对这刺人的目光毫无所觉。
闻祭看着更觉生气,卫梓诸大抵也是理解他的心情的,只是他看着清屏点头的,怎么好坏人姻缘?
清屏只是默默看了闻祭一眼,拿起了一直放在身侧的盒子,将之放在桌面上。
那木盒布满古朴的花纹,四角裹了金子,錾刻了莲花,嵌着几颗红宝石。虽然不是什么太贵重的东西,她却恭敬如同呈给神明的贡品。
清屏一双杏目盛着温柔,看着面前的卫梓诸,如同怜爱着幼弟的长姊。她婉转开口,“小公子,原谅奴一直未曾改口。从今往后,我不再是教主的侍女,而是教众的家眷,再这样叫,便是大不敬了。”
木盒被开启,露出一个还带着泥封的酒坛,黝黑的坛身被擦拭得亮堂,映射出主厅内通明的烛火。
清屏伸出纤长的手指,在泥封上珍惜地拂过,“这是教主让我用且末神木的花酿的酒,”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只剩这最后一坛了。”
“神木枯萎了,再也不会开花,我亦不能再酿出这样的酒来。”清屏缓缓开启泥封,酒香顷刻间便倾泻满屋,深嗅几口似乎都要醉了。她抱着酒坛,笑道,“这样也好。不然,再酿出的酒,还能给谁喝呢?”
喝酒的人都不在了,酿出再好的酒又有什么意义呢?清屏忆起当年的人,便觉得心中柔软。面上的笑渐渐淡去,她亦觉得是该放下了。如同收起的旧物,无需刻意遗忘,心里知道它就在那里,自然而然,不再因此而起波澜。
闻言,闻祭脸色一变,这傻姑娘要做什么?
清屏侧身一扬手,将手中的酒砸在了地面上。碎陶片和着酒水溅开,那一刻,闻祭的心都抽痛了。
闻祭怔怔看着那坛酒在地上流淌,沿着砖缝渗入地面,突然意识到:是了,这些都不是他的了。
他心里有很多想说的,却未能成形,吐不出个完整的句子。
闻祭暗地里伸手去掐卫梓诸的肉,谁叫他领他来看这场面的?卫梓诸眉心蹙了一下,迅速恢复原状,平淡如常地微微侧头看他,那双往日真挚的黑眸中含着无辜和纵容。
闻祭收回手,还是只能暗自心痛。就掐那么一下都觉得于心不忍,他真是活退化了。
卫梓诸面无表情,心里却极欢喜。自从闻祭那句话说出口,他便明确感觉到他的改变,对于自己更为明显的亲近处之泰然。但其实,闻祭向来便是对他的小动作极为容忍的,任何碰触都没有表现过排斥。
这样的欢喜让人迟钝,迷惑人的心智,蒙蔽了其他感官,甚至无暇去顾及自己的身体在做什么。无意识地做一些机械的动作,却因眼神清明,叫人以为他是头脑清醒的。
将卫梓诸从欢喜中唤醒是一阵晕眩,他看着面前空掉的几个酒坛有些茫然,闻祭薄凉的语气叫人心慌,“我还从未见过你喝酒,想不到,你酒量竟然这么好。”
木图显然是喝得高兴了,茂密的络腮胡子都遮盖不住通红的脸,他拿起手中的酒碗,兴致盎然大喝到,“教主好酒量!难得酒逢对手,继续喝!”
卫梓诸缓缓合上眼,他在犹豫是该借着醉去亲近闻祭呢,还是再喝得醉一些。他虽然有些醉了,想事情要迟缓一些,可他也清楚,连这样的事情都需要犹豫,那显然是醉得不够。连找个借口亲近都不敢,连心里有对方这样的话也是叫闻祭先开口,他哪来的勇气去真的把人占为己有呢?
酒是会化入血液中的,会随着热血沸腾,将酒精的作用发挥到极致。蒸腾着大脑,熏得人混沌起来,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他伸手去拉闻祭的手腕,觉得有些不满足,便往自己这边牵了牵,也顾不上去想酒的事情了。
或许不是因为喝了多少,是因为有心事发酵,将那点不足为意的醉化为淹没神智的滔天巨浪。将人泡在那滩沸水里,不知是该将自身轰然引爆,还是被它所化,融得连丁点骨头渣子都不剩。
闻祭方才说了他一句,转眼就展现出醉鬼的姿态来了。啧,这拿不出手的酒量!闻祭淡定喝完面前的酒,把人搀扶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正厅。
有人横伸出手来,要拦住他,即便未靠近也闻到了酒气。闻祭漠然看着凑过来的万长青,万长青醉眼迷蒙,说道,“你要把他带到哪去?”
闻祭并不说话,又不需要套话,跟醉鬼没什么好说的。
万长青靠近了,满脸神秘,“我知道你是谁了……”
闻祭眉一挑。
“你是个骗子。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吗?我想明白了,你就是吓唬我,你以为我被吓糊涂了,其实我没有……”
这语无伦次的醉话听得毫无意义,闻祭扶着卫梓诸绕过万长青,不想理会。
万长青低着头,嘴里嘟囔,“我说的话我自己都不信,你还能信了?你还说你去告诉别人了,别人怎么能信你这胡话呢?怎么能信呢?”
闻祭脚步一停,并未回头,“我信的。”
“所以,你到底是谁?”
万长青的胡言乱语陡然变得严肃正经,闻祭回头,认真看着他。万长青的眼神渐渐变成期待,闻祭缓缓叹了口气:
“我是骗子啊。”
万长青愣了片刻,饮下杯中的酒,仗着酒疯大笑着走开了。
闻祭继续往外走,表情漠然冷静。他想,死了的人再复活对于别人是没有意义的。只有真正贴近的人才会明白,才会渴望死去的人回来,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为之疯魔。
他不知怎的,在这样一个时间想起了那个小姑娘,殷籽玉。她也是那个年纪,生得粉雕玉琢,机敏可人,闻祭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喜欢。现在他想起了那喜欢的根源,才明白,那时对那对父女说出的话是多么残忍。
针不是扎在自己身上,就不会觉得疼。
去他的尘归尘、土归土。
喝醉酒的卫梓诸很安静,坐在床沿上看着闻祭笑。他牵起他的手,视线也随之下移,顺着手背抚到指骨,虔诚地低头在指尖印下一吻。
这个不是由闻祭主导的吻,让他觉得指尖发热。但他仍旧泰然自若,带着一般人看不出来的强撑的淡定,“亲错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