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盘外的棋[番外]
星盘外的棋
裴鹤朝第一次注意到程独毓,是在宗人府的卷宗里。
彼时他正借整理旧案为由,排查潜在的棋子,目光扫过“程氏独女,父下狱,家道中落”的字样时,指尖顿了顿。附页画着幅简笔地形图,是程独毓为救父呈给刑部的,标注着三处可绕行的密道,笔迹凌厉,竟与他年少时在师门画的兵防图有七分相似。
“这丫头,倒会钻空子。”他对着烛火笑了笑,提笔在卷宗边缘批注:“可堪一用。”
他以为,程独毓会是第二个关闰,隐忍、狠绝,眼里烧着对权力的贪念。他甚至算好了她的路:借萧惊瑞起事,夺权后再取而代之,毕竟史册里“权臣废主”的戏码,从来屡见不鲜。
转折发生在李菀盈用“与子成说”下毒那天。萧惊瑞与程独毓同中,暂无解药,唯赖二人气息相牵方能暂缓发作。程独毓在偏厅验出毒理时,萧惊瑞已开始寒站。
他在廊柱后看着,见她指尖按在萧惊瑞腕脉上,自己的指节因毒素蔓延泛出青黑,仍有条不紊地分派人手:“去查李菀盈的药渣来源,盯紧关闰的人,我们得去趟三皇子府,赵珩手里有本《毒经》,或许有记载。”
萧惊瑞抓住她的手:“你的脸色……”
“死不了。”程独毓抽回手,往自己舌尖咬了口,眼神却斜斜扫过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讥诮,“你若倒了,我这谋士岂不是成了无主的游兵?到时候关闰来招安,我是应还是不应?你郡主的饭碗砸了,我的饭辙也得跟着断,这笔账,不划算。”
萧惊瑞被她逗笑:“合着我在你眼里,就值个饭碗?”
“不然呢?”程独毓挑眉,伸手替她拢了拢衣襟,“至少……比关闰那伙人的饭好吃。”
裴鹤朝看着她扶着萧惊瑞往外走,像是两只互相舔舐伤口的狼崽。先前的预判落了俗套,这不是舍己为人的愚蠢,也不是纯粹的利益捆绑,是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在绝境里磨出的一点微妙的默契。她护着萧惊瑞,像护着块有裂痕却合手的玉,既嫌它不够完美,又舍不得它碎了。
后来他在紫宸殿偏厅见她,她正给萧惊瑞讲《资治通鉴》,讲到“周公辅政”时,萧惊瑞问:“若帝王昏聩,辅政者可取而代之?”程独毓放下书卷,指尖点在“君臣相得”四字上:“帝者,民心也。民心向谁,谁便该站在那位置上,与名分无关。”
他在屏风后笑了。这话说得漂亮,却也藏着锋芒。她不是不想坐那位置,是非要等水到渠成,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直到萧惊瑞登基,程独毓跪在丹陛之下,接受“丞相”印绶时,他站在观礼台的阴影里,忽然懂了。她要的从不是龙椅,是能让棋局按自己心意落子的权力。就像弈者宁肯让对手多走三步,也要逼出自己预设的杀招,过程里的隐忍,都是为了最终那步“将军”的漂亮。
他留下那半块云纹玉佩时,特意在卷宗里夹了张字条,写着“月氏有异动,可借阿古拉之力”。他知道程独毓能看懂,那不是提醒,是试探。试探她会不会像自己当年那样,利用完盟友便弃如敝履。
结果她不仅护住了月氏,还与阿古拉约为金兰,在丝路通商的章程里,加了条“月氏药材免税”。裴鹤朝收到密报时,正坐在沙漠里观星,忽然觉得喉间发紧。这步棋她走得坦荡,坦荡到让他觉得自己那些算计都落了下乘。
离开含京前,他最后见了她一面。她在整理关闰的旧案,案上堆着半尺高的卷宗,砚台里的墨还冒着热气,显然又是彻夜未眠。
起多年前,她总皱着眉抱怨“案牍最是磨人”,说将来要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酿酒种花。那时他还笑她“嘴上嫌麻烦,眼里却藏着不肯输的劲”。
“我要去寻‘云笈’终章了。”他开口,声音里带了点自己都未察觉的怅然。
她没擡头:“师父若想走,不必找这么蹩脚的理由。”
“师父”二字轻轻落在空气里,裴鹤朝倒没愣,只觉得心口像被温水浸了浸。当年他教她辨人心、识棋局,她总别扭地喊“先生”,唯独那次他替她挡了暗箭,高烧昏迷时,听见她趴在床边,气若游丝地叫了声“师父”。
他看着她埋首案牍的模样,笑道:“当年总说你父亲的衣钵太沉,如今这副担子压在肩上,倒不见你嫌麻烦了。”
程独毓这才擡眼:“麻烦也分值得与不值得。当年是为别人担着,如今……是为自己认的路。”
他笑了,转身时听见她补充道:“西域风沙大,师父多保重。”
沙漠,他盯着程独毓那颗星看的时间长了些,那颗星亮得惊人。
元渠说她工于心计,萧惊瑞敬她忠直,素微赞她磊落,可只有他知道,她不是被谁推着走的棋子。她怕的从不是麻烦,是不值得的麻烦;她拒的也从不是责任,是别人强塞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