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白虹录.重逢
三月初三,卯时
拂晓之时,气温最冷,也是人最疲惫的时刻。守夜的人,在一整宿的煎熬中精力被消耗殆尽,而熟睡的人还沉浸在梦乡之中。
胡人的先锋部队衔枚奔袭淮安,却在城北的野地里遭遇了前出防御的部队。趁着天色未亮,胡人身俯草丛之间企图贴近距离,却不料一人中了埋于地上的陷阱。所以只是猎户的把戏,对于几百人的军队不能造成什么,却足以弄出声响。
不同距离的不同陷阱,声响的不同让守军主帅判断出敌军距离。
“两百五十步距离!”
只听一声令下,弓箭齐发。箭矢顺着晨光飞出,在柔性木质箭杆吸收动能的颤动中飞行轨迹趋于稳定,雪白的箭羽格外显眼,宛如夜幕落下时坠落的星辰。
抛射的箭矢很难击穿铠甲,但对于这些为了速度而轻甲奔袭的士兵来说,哪怕是强弩之末也不是区区肉体可以接受的。顿时一片哀嚎。
先头的部队受阻一直到了天亮,视界开阔起来后,大兵团可以调动。远远见着天边烟尘滚滚,第二梯队的骑兵紧接而来。
胡人骑兵的组成有轻骑拐子马与重骑铁浮屠,后者人马举甲是绝对的精锐,往往用铁链组成阵型密集冲锋,一击便可击溃防线。但他们过于稀有与昂贵,只可充当前锋力量。剩下大多还是半具甲或不具甲的轻骑兵,他们即可以单独依靠骑射袭扰作战、配合步兵从两翼包抄敌军,亦可以在铁浮屠击溃防线引发混乱的时候伴随冲入其中对混乱的步兵进行收割。
仍然是十几年前的战术,但汉人的军队早已针对如此情境,反复演练过应对的举措。
数百手持劲弩的士兵列成三排严阵以待。
“四百步!一轮射!”第一排射击后迅速进入阵后。“三百五十步!二轮射!”紧接着是第二排。“三百步!”接着是第三排。
每一只箭矢由铁水浇筑后锻打而成,熔铸他们的铁是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难民在江边捡拾的废旧兵器收集而来,锻打他们的是因战争而妻离子散之人满怀愤怒而落下的重锤,此刻射出他们的是那无数渴望北定中原、渴望为妻儿家人报仇、渴望建功立业的士兵。
就这样在各方的协作下弩阵持续不断地抛射出一片箭雨,将两种骑兵之间遮断出一片空距破坏了二者之间的协同。
“一百步,全体待命!”距离近的已经可以看清对方头盔上的白缨。“七十五步,待命!”已经可以看清盔甲上的甲片。“五十步!”已经可以看清对方的眼睛“齐射!”一时之间弩弦的响声犹如雷霆霹雳,密集的箭矢击穿了骑手的盔甲,失去骑手控制的马屁一头栽上事先预备好的壕沟或是拒马。
少数躲过箭雨的骑兵在惯性下已经没有回头的选择只得继续冲锋。等待着的是一个个埋伏好的刀斧手,他们从草莽的遮蔽间窜出,舞动钩镰直朝马腿刺去。连环马中一匹摔倒便会连带其他几匹一起,而浑身具甲的重量足以使摔下的骑手不再具有行动能力。任由刀斧手挥舞巨斧,将铁甲与血肉一同碾碎。
重骑兵没有突破防线,那些姗姗来迟的轻骑兵再冲也只会徒劳送死,连忙顶着箭雨掉头折返,又落下几具尸体。
虽然这次战斗几乎全胜,可他们现在必须立刻撤退。他们只是步兵,或许可以靠结阵抵挡一面,但空虚的侧翼很快便会被胡人的骑兵抓住破绽将其与其他部队割裂开来。如此阵势消耗物资尤其是箭矢数目极大,一旦被分割包围就是绝境。
他们迅速地撤退,没有时间去管战场上的那些尸体、伤兵。日近中午,血腥味引来了天上盘旋的乌鸦,死了的人就这样曝尸荒野。没死也没法动的人,在乌鸦的啄食中,那嗷嚎声撕心裂肺,在这旷野之中却无比渺小。
这就是战场。
胡人的主力倾巢而出,反倒给了雨淑溜进宿州的可乘之机。
宿州,胡人大军所驻之地,棋局已展,此地便是将营所在,万千转机尽系此处。
雨淑压低了帷帽,躲在暗巷之中审视着周围。大军驻扎后,此城一时变得肃杀起来,早已没了百姓只剩空空一城。
粮草辎重屯于此城,对敌方细作变得更加小心起来,不时便有兵士巡查。忽然,车马声鸣响起来,一队车驾遥遥从一边驶来,兵士防备的配置格外烫手。只有一种可能——胡人可汗完颜黯的车驾。
她的手放在了剑柄上,若是自己可代师傅刺杀成功,那么师傅就不用冒此风险。但她也知道,如此严密的防护,以自己的能力根本无从下手。护卫竟在街头停下,独留完颜一人下辇走入不远处的一间旧观。
这,莫不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雨淑悄悄翻过道观的后墙,刚进后院中便听屋中传来一阵琴声,慷慨悲壮,雨淑莫名感到熟悉,暗中凑到墙角。只听:
“后生敢问先生弹的何曲,细闻,好似长白山峰细雪过后,却又多了一丝俊秀与……好像烟和雨一样的感觉。有部落间比武时的豪壮,却又有大雪封山般的悲伤。”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北人的口音,谈吐之间不凡,估计就是那可汗。
“此曲,为悲亡国而作,名为”,雨淑一时震惊,是这个声音,是师傅的,她还记得这首曲“潇湘水云”!她心绪激动,却又不得不忍住不出声响。
“先生是南人……”声音有一些不快又隐藏了下来“后生问过先生许多养生之道,一直有一事不得其解。养生至极,无非彭祖八百岁,较之天地犹为须臾。可有万世不朽之道长生不老之术?”
莫掌门顿了顿,停下了琴音“古人之求长生,无非三泉之下,金棺葬寒灰。纵有仙术,使躯体不朽,然世事扰人,精神又如何可以不受影响保赤婴之心?世事纷扰,使人劳而终使人老。国家如此,初发之时无不如春草勃勃生机,时日已久,则诸事疲倦,腐化如朽木,故古来难有国祚过三百之国,寿过百岁之人。”
“听先生此言,后生顿悟。”完颜黯起身行了一礼“后生还有事在身,下次再来拜访先生。”随后便回身离开……
那人已经走远,雨淑还是愣在原地,
“进来吧,听墙根不是你该干的。”雨淑一愣,回过神来连忙摘下帷帽绕到正门走入。才将将进门,雨淑立刻跪在莫掌门面前,双手将剑与令牌捧上。她没有说话,眼眸间已经诉说出一切:这半年来的艰辛,无奈、思念、委屈……
莫掌门没有惊讶也有没有不悦,只是走上前去取过令牌,坐在了雨淑的身旁。“坐着吧,从你小时候藏进货箱里跟我去西域,我就知道管不了你了。”雨淑缓缓抬起头来,“莫叔叔……”她那一对清澈的眸子尚且挂着一滴泪珠,好像十几年前的那个晚上,尚在襁褓中的她望着面前那个陌生的年少轻狂的剑客。
只是此刻她成了那个初出茅庐的侠客,而那个整日喝酒舞剑的少年一晃已老。
“没有谁能责罚你让你跪着了,你已经是衡山的掌门了”。他亲手把令牌挂在了雨淑的腰间“衡山的人都要听你的话了,这样跪着像什么样子。”
雨淑轻轻把剑放到了身旁,抱膝坐了下来,“嗯……”,她也才将将及笈一载便要去独当一面,只有在师傅的身旁她才敢像个普通女孩一样放松下来。“师傅,我们回去吧,回衡山,回家。”
莫掌门叹了一口气,伸手理正了雨淑额前凌乱的头发。“雨儿小时候吃了很多的苦,如果师傅不做些事,那么就会有更多的人……”
“那为什么不让我一起来?师傅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走?”她的语气没有诘问没有埋怨,只有一种担忧、疲倦、和说不出的伤感。
“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没去做,还能去做一个大侠,匡扶正义,去做一个掌门,把衡山打理的井井有条”,他笑了笑“再或者认识一个如意郎君……师傅活了四十几年,再下去就是一把什么都干不了的老骨头了。趁着还能动,最后再做点什么。”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他的手轻轻抬起理正雨淑发髻,正欲一点昏睡穴时却被雨淑抬手挡住“师傅,请不要再丢下弟子了。”她的眼神从未有过如此的坚定,半年来的经历,让她学到了很多,更让她无比坚定了这个信念……
“你大了,师傅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