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误红颜.合
数日之后,长江之上
无数战船连缀,白帆遮过江边明月。前夜春寒,天间细雪飘落,吹过猎火号角。汉人连最后零星的抵抗也消失了,只剩下这空旷的江面。汴梁一战之后胡人一路南下,竟无一场挫败,如今江面平阔了无烟火。仿佛整个江南都已是刀俎下的鱼肉,只待楼船登岸便可将一切净收囊中。
原本应该军纪严明的主将楼船,此刻早已挂上了盏盏红灯。暖红色的光影投下,映在那些忙碌的女婢脸庞上,更添几分可爱。乌黑的发辫轻垂肩上,凭几朵金箔银锡的小花点缀。襜裙略微蓬起,宛如金枝花盛开,颈外堆雪,却是洁白的云肩。这早已不是行军打仗,已变成了一场庆祝……亦是一场悲歌。
船尾,仙霖一人身着素衣抱膝独坐,身旁那张琴上已堆几点暗白。满江华灯,却不是汉家烟火,她望向南岸,只有草木荒芜,村庄破败,残影掩映在夜雪之中。似乎江上还有几只凫鸭不知何事发生,依旧无忧的随着清波游去,只是再也不是秦淮画舫。她抬起素手,一点雪花落定,又转瞬间消失。低声叹气,也化作一阵雾气湮灭。
忽然,一双手压在了她的肩上。“你还没有换衣服……”是完颜清,他拿过一旁的衣服塞到仙霖手中。仙霖别过头去,并没有理会。他没有说话解下披风披在她的肩上。“我是汉人,不着胡服”她一把扯下,丢到了一旁江水之中。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被完颜清一把掐住她拎起“东西可没有拒绝主人命令的权利”,在他强壮的手臂下,仙霖一切的挣扎都显得徒劳“我现在让你换上衣服,待会跪我旁边。”
仙霖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并不凶猛,却无比深邃,让人恐惧让人不敢直视,哪怕只是一瞥就足以击穿心理防线,麻木的接受摆布。
看着面前的人已任由摆布,他冷冷的嘲笑道“自诩一国公主,也就只剩下嘴还是硬的”他的手忽然一阵巨痛,仙霖竟趁机一口咬了上去。他忍着疼痛,一把将仙霖压倒在甲板上,手一抽挣脱出来“你……”
抬起还带着牙印的手,又低头望了面前的人,嘴角忽然狡黠一笑。手指径直压在了仙霖的领口,“你不想换,那我就来帮你换。”仙霖顿时一愣,连忙挣扎起来,完颜清倒是缓缓抬起手“哼……果然只有嘴硬。”他又突然俯下身去,对着仙霖的耳朵悄悄说道“小橘子,今天我再给你一次自由。”忽然,他抓过她的脸强迫她直视自己“你已经我的人了,耍脾气也有个度。”说完,他用那只被咬的手在仙霖脸庞上擦去口水,大笑着站起。
忽然,望向舷外芦苇之中,一点星火亮出,他愣住了……
南岸
芦苇丛中,几叶小筏掩映在寂静之中。一阵轻微的脚步传来,一名浑身黑衣的士兵进入芦苇丛中。
“林长官,太守大人已备好了,待此处行动。”他微微点头,随后转身望向芦苇丛中上百名黑衣义士,又望向江面渐渐靠近的灯光。“待胡虏的船近了,点了伏火雷就后撤。到岸上和其他人会合去守住滩头,太守大人在看到火光后就会带水师过来……”一切说完,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林某还不知诸君姓名,实属惭愧。但林某能与诸君共赴生死,三生有幸。”说完,他缓缓一抬手,身后的士兵各自散入芦苇之中……
此时,数里外的马车上。沄潮被一阵颠簸摇醒,“请问,这里是哪?”她轻声问向一旁随行的那名乐师。“离江几里路,现在在往金陵去,你再休息一会吧。”沄潮低着头“师傅,能不能让我去江边看一眼。”教习听后几分诧异“你疯了吗?胡人已经到江边了,况且”她想说“你也看不见。”却又没说。
“嗯……”沄潮紧咬着朱唇,似有心事,她不知道为何此刻会如此担心一个人。“,能不能停一下车。”“何事?”“我想……捧一抔土带走。我怕,再也回不来了。这样,以后无论在哪至少还能有个念想。”那人听罢,也只是长叹一声。“好吧……”她轻轻招手,示意马夫停下。
沄潮扶着车栏走下,周围一片寂静,迎面只有一股清风吹过。她轻轻舒了一口气,不知如何,一个念想突然在她的心中生长开来,结出果实——她要去江边看看。沄潮沉默片刻低下身去,忽然拎起自己的裙摆,朝着她以为是江边的方向跑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脑袋一阵昏沉,身体也渐渐疲惫。她好像能看见了,远方一片血色映在漫天飞雪之中,是朝阳还是黎明?好晕,好像要倒下了。忽然,她只觉脚下一空,竟是一个小山崖。正在此时,一只手拉住了她一扯,让她一把跌坐回了地上。“你果真疯了……罢了”跟在后面的教习的语气中责怪带着一丝无奈。
“我……只是想看看……”
她缓缓解下了眼上白绸,睁开了那对覆上白霜的横波,望向山下江面。一点泪珠,映出万千光影,悄悄散失在无边黑夜之中。“我,好像看到了”。她苦笑着,一串白珠滴落,化作细细飞雪,飘过万里河山。一只手轻轻的搭在了她的肩上“再看一眼,走吧”,说完她解下了披风,盖上了沄潮肩上。一缕清风吹来,带走了她手中的白绸……
江岸,林于㷥脸边突然一凉。抬头竟是细雪飞过芦花,轻轻落下,不知为何,一缕白绸飞过飘在了他的手心,仿佛还带着泪的温度。蓦然回首,身后却只有一片夜色。向前望去,那楼船已在咫尺,如山如涛。一缕火花点亮,好像刚刚熄灭过,却在此刻忽然重生。一瞬之间,变成了映天烟火……
火光融化了空中飞雪变作雨水,激荡山河之间,一点水滴落下,万千热血奔涌。北边被打散后重组的士兵、四处集结的乡团义兵、江湖浪荡的闲人……为了各自心中守护的事物,此刻血作江水身作城垒。
江上,仙霖忽然只觉一阵热浪袭来,天也变成了赤红色。她下意识地抬手遮住眼睛,指缝之间,好像有一个人影挡在她的身前。一阵失重感忽然传来,面前好像是自己,原来是水中的倒影。指尖触碰水面,一股清凉瞬间穿透全身,意识消散。最后的记忆中,她只记得她在求生的本能下抱住了飘在一旁的那张琴,此后再无记忆……
远处,一抹残红缓缓升起。此处,英雄故事、金戈铁马,一瞬间沦为了昨夜陈迹。江水洗涤了鲜血,带着胡人残破的船只碎板、逝去之人的灵魂一同推向大海里沉眠。林于㷥浑身疼痛,缓缓走到江边,捧起清水擦去脸上的血污。望向江面,已尽是汉帆,低头,那缕白绸还缠在自己手心。
回身望去,一个熟悉的人影在四处奔走,他把那只缠了白绸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一笑……
三日之后
一股温润的风顺着窗边吹来,似如一条刚熨过的丝绸,还带着些许余温的拂过脸颊。一旁桌上的紫铜炉上一朵朵雕花栩栩如生,一缕清风将烟吹来,一股别样的香味。她曾经闻过,是松脂和一点麝香混合而成。瞥去桌上,嫩绿的荷叶上托着几块甜糕,柔软的糯米做成的长条形就如同勾栏上人儿的脸般温软可破,浇上的桂花蜜沿着糕点表面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一股花香味顺着迎来的清风溢满了整个房间……
稀稀碎碎的脚步声传来,两个女子缓缓走进来,为首素黑色的长裙上仅有一点暗红色的丝带装饰,龙蕊髻上淡红色的彩线吊着一颗颗翠绿色的玉珠,脸颊中风韵横流,只是一泓秋水间已经暗淡。她身后的那人袭身着一些素衣,亭亭玉立,却是在眼前系了一段白绸。
人儿轻轻坐在桌旁,拿出一块半透明的白色纱巾垫在手上,拿起一块甜糕,放到嘴边轻轻咬了一角。片刻之后,淡淡的道了一句"醒了。"语气略微低沉仿佛经历了许久世间沧桑,与正盛的颜华不相吻合,还未等人儿反应过来,又说了一句
"你呀,江边上仗打完了被些个去捡些残戟废剑的人捡到了,不知道当时你能不能醒,就便宜了点,卖到了我这甜绫阁来,能醒来估摸着你上辈子救过谁吧。"
那人没有抬头,只是把玩着一个白玉做的杯子,实际上她是想躲开面前的那般眼神,十几年前她以同样的方式来到了这间房,又在这看到了无数的人来,因为不同的理由,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的还在,有的被赎走了,有的已经与落花同归了。她们的眼神无非惊、无非悲,哪一个是自愿的呢,哪一个有的自己的选择呢?过往心事,还是避开为好。
仙霖沉默的许久,本以失去了活着的信念如今却转折到这番境地,在北边去营帐里给别人供乐,如今不过换个地方罢了。心中似毫无感觉,脸色也没有丝毫的变化,或有一些欣喜吧,心中对家国尚存的一丝欣喜吧。
片刻之后缓缓地应道"哦……我叫仙霖……"能如此接受自己命运的人也为少数,令面前这人多少的还是有一些惊讶,不过也只是暗自在心中。她缓缓拿出一个小木牌,手指放在上轻轻一压便在木牌上留下了字迹,一正一反"若""英"两个字,从发髻上轻轻摘下一条丝线,把木牌绑在一颗银簪上。起身走上前,把簪子放在了人儿的手心之中。
随后说道"是个不错的名字呢"转过身去,停顿来片刻"以后当着外人的面你就叫若英,以前叫这个名字的姑娘有自己名字了,你去替上她吧。"
人儿端起杯子,缓缓的抿了一口水,又道"阁中酉时迎客丑时歇,卖个笑助个乐便行。无客时也可随意出入,其他的细软待会你去堂中自会有人安排……这位叫沄潮,以后和你一起作伴,论辈分,你唤她一声姐姐。明日里便一起随我来学艺"说完便带着沄潮缓缓挥门而出。
仙霖独床上,低声的回了一句"哦……"转头看到窗台上,铜镜里的自己,又说了一声“哦……”
门外
沄潮缓缓停下了脚步,“师傅……你有话没对她说完,也有没对奴家说的。”
“你如何知道?”“猜的”
“那个人,怀孕了……”
沄潮猛的一愣,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然后呢?”“我会加几个信得过的人来照顾她,但孩子生下来就得送走……”她的语气中不像是生意的无情,更有一丝无奈。
“为什么?!”“她的身份不简单,你不会懂的……”
余韵:
十月后,夜半。若英独自一人来到江畔,她缓缓蹲下,望着襁褓中的女婴,她轻轻露出笑容,随后别过头去偷偷流下泪水。随后,她将襁褓绑在了当年救了自己的那张琴上,连带着的还有一支当年她从母亲妆匣中拿到的银簪。她正要投入河中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了沄潮的声音“妹妹且慢!”
若英回头望着她,深红的眼眶中纠结或是绝望。
“她,不该出现……”一滴泪珠落下“她是胡人的孩子……”
话还没说完,沄潮已上前抱住了若英“不,这是你的孩子……相信姐姐,会有……办法的……”。
要说这也巧,恰一个闲逛的江湖剑客自称姓莫,是什么衡山派的。正喝醉了睡在树梢上,听到这事,一时大侠的瘾犯了要下来插一把手。后来,就把那孩子带回了衡山,取名:雨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