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集.一青蘋风起
四月廿九,岳阳,酒楼之中。
五百里洞庭映在一尺窗帘之中,江湖风云融在一杯酒中温成故事。雨淑轻端一杯温过的黄酒细抿一口,又拿起一旁的甜糕放到嘴边还未等咬下,却听一旁传来一阵喧嚣。只见几个一身青布衣头戴斗笠的人嚷嚷着要酒和肉,小二腿慢了一步还遭到一番斥责。雨淑没有闲心多管,只是摇了摇头。
“……的,怎么还没来,没看我们紧着赶路吗?!”
“他……的,这破店怎么那么热,干脆……的别开了!”
口音有一个本地的,另一个似乎隔着些地方,像本地的口音但差了点味道。一个人的牙齿还缺了一截,那整齐的切口不是牙病,是被人直接打断的。
酒和肉还未上来,只听那群人中有一人说要下去检查一遍货物便起身走开。他走过雨淑身旁时,雨淑无意中瞥到了他的手,虎口和手指上密密的老茧显然是长期舞刀留下的,雨淑不禁留意了起来抬头一看,那人的头上虽然戴着斗笠,细细观察却可以看见其脸上留下的刺青。
“这些人定不是好人”雨淑的潜意识告诉她,她轻轻的起身走到酒楼一旁的窗台。透过窗台的缝隙正好能看到停在楼下的一辆牛车。没一会便见那人来到车后,左顾右盼了一番后将铺在货舱上的稻草掀开,一刹那间只见一道银光闪出后又被稻草遮住。
“刀剑……”雨淑虽然只是用余光瞥见了一眼,虽不能有十足的把握但常年接触的经验告诉她这稻草底下埋的很可能是一堆刀剑。她的手按按搭在了剑柄上,“这事定不一般。”之前的遭遇已经让她不想再多管闲事,可她又不禁回想起了师傅曾经教过的那些侠义,正在纠结之时。
“唉?!你怎么搞的!爷要的酒里是不是掺水了。”一人揪着店小二的衣领“欠……的收拾了是吧?!”店小二的身子跟那人膘肥体宽一对比下瘦小的跟一根甘蔗杆似的,眼见就要挥拳下来时。
“住手!”雨淑冷声喝道。
那人随手把小二摔在一边,“哟,有大侠来作英雄啦。”他转向雨淑,脸上横肉满是邪笑,只是活动了一下手腕,身后几人也站了起来随时准备动手。
按照江湖话本的规矩,此时想必得是一场兵锋见血的战斗。
处理他们太过简单,为首之人虽身大力壮,但呼吸紊乱没有练过内功。若是现在丢一个茶杯吸引注意,一步起身一步突进,第三步便能出剑解决其;身后两人一人腿还在长凳内侧,来不及回援,另一人借为首那人的身形遮挡视野难以观测手上行径,但若一剑抹了为首那人的脖子时再接一击将其向后放倒,那人定要躲闪便是破绽……
不过料理后事有点麻烦了就,这不是什么荒郊野外,见了血想必又要惊扰官府。官府对衡山本是漠视态度,若因为自己便划不来了。还是点到为止吧。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先前下楼那人回来了。他就不同了,身形不算魁梧但也算结实,“各位先别动手,有话好好说”。他的发声的气息稳重,不似常人飘浮,看来是个练家子。
“我兄弟脾气暴躁,惹了姑娘的不是,还请我代他道歉。”他对着雨淑行了一礼后又扶起了地上的小二,“说实话,这酒里有没有掺水?”
“客官真的对不起”,那小二连声道歉“掌柜的让我这么干的,不干就不发我工钱。”
他回身招呼了一下同伴,稳住他们的情绪又对着那小二道“我兄弟对你动手是他的不对,我也替他赔一个不是,但酒里掺水也是你们的不是。这样,我替我兄弟道歉,你也重新再上一壶酒。”说完他同样对着那小二行了一礼,“那姑娘的酒里想必也掺水了,为她同样换一壶吧。”
那小二连忙跑下楼去,先前闹嚷的那人只是骂了几句便也坐了下来,一场打斗如此便被一番言语化解。
雨淑隔空对着那人回敬了一礼,新酒不过两盏三杯后大抵便不能喝了。她没有过多停留,终究这些人还是避开为好。她下了楼,结了账,刚走出门去,那辆牛车仍停在那里。
可以避开这件事情,可是万一这些是歹人、流寇,那无辜的路人、幸福生活的一家人……多少本来可以避免不幸的人将会遭遇不幸。想到这她不禁紧紧的攥住剑柄。
抬头看着楼上窗户,先前她坐在靠窗位置那些人只得另一处没有靠窗的位置,应该不会看到她……
她假装走过牛车旁,抽出剑轻轻掀开稻草,她曾预想其中可能是一排排刀剑斧戟,或者再只是些民生铁器,可是那稻草下什么也没有……
雨淑顿时愣住了,难道是她先前看错了?正在此时一个声音“姑娘,行行好吧”,佝偻的声音超越视觉已将那人的形象传达来。
回头望去,一个独眼之人杵着一根长杆站在路边,宽大而破旧的长衫打了许多补丁倒是还算干净,脸上松垮折皱的皮肤像是剧瘦和暴晒导致的。明明刚刚这里没有人的。
雨淑很久前听说过这书生的传闻,这人曾经在长沙的酒楼中说书是一绝,一日见一富公子欺负酒楼的小二,一时逞了口舌之快结果就被那富公子的家仆打瞎了一只眼,后来还被判了个寻衅滋事被打了二十大板。
“求求姑娘赏两个铜板吧……”穿着长衫站在乞讨的人属实有些奇怪。雨淑却没有多想,随手便将店家重新上的那葫芦酒连着几片散钱递给了面前之人。
一次的施舍往往什么用也没有,多一刻理性的思考都会产生无数个反对的理由让雨淑头也不回的离开,但只要一个一瞬间的冲动就能盖过无数理性的反对。
那书生接过酒一笑,还没有打开葫芦闻着味道就能猜到是壶好酒,连忙满满的行了一躬。雨淑无有什么别的动作转身便要走时,那人却说道“姑娘给了我一壶好酒,不妨我为姑娘卜一卦吧”。
只见他不知从哪掏出了一副龟壳,又将三枚铜钱放入其中,然后开始缓慢而有节奏地摇晃起来。
龟壳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随着摇晃的进行,铜板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交织成一种独特的旋律。
几枚铜板就能招来神明的预兆吗?雨淑不信,但她还是停了下来静静等待最后的结果。
“离为火”,他打开葫芦饮下一口“姑娘曾急于求成而未实现理想”,砸吧了嘴仿佛还在回味“但只要保持中和,接下来也许可化险为夷”。他冷冷一笑“若遇到危急抉择,要寻求依托为上,以时势为顺,勿要轻举妄动一意孤行。”
雨淑握紧了剑锋,面前这个人怎么想都话中有话。沉默了许久后,她的手又缓缓地松了开来,最后行了一礼:
“今后我会多加注意”。说罢,转身离去。
望着雨淑离去的身影,那独眼书生冷冷一笑,举着葫芦仰天一饮。身后的树林的一辆一模一样的牛车被那几人缓缓推出,他们用了一个障眼法,趁着楼上闹事的时候把装了刀剑的车子给偷梁换柱了。
雨淑只是一个插曲,更重要的是防止追查。车上的东西难免会引起追查,届时两道车辙蹄迹便能多一个遮掩。
“你说这计划行得通吗?”
“鬼知道那个缺只手的东西想的,让我们在端午动手。还说什么两面包夹里应外合之势。他……的银子不都让那些人赚走了,我们就只能捡点残羹剩饭。”
“有点残羹剩饭就不错了,你当年要是被拉去充了军,指不定早死在哪个没有名的地了。”
“哥几个都是犯了事的人,能捡回条命落得个逍遥自在就不错了,多的也别指望了……”
“唉,当年要不是乡里真的没粮了去城里面打秋风,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那书生听罢后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这些人在外人看来一个个无非是些穷凶极恶之徒,血腥、残暴、狡猾、贪婪……
终究谁又天生既恶?丰年尚且只是果腹,灾荒之年鬻儿卖女的故事屡屡皆是。城里那些光鲜亮丽之人把他们形容得无恶不作,却从不曾言正是他们的衣着珍馐把这些人逼上了绝境。
只听得不久后,车轮滚滚响起。车轮滚动,如同一场风云的旋涡已经呼之欲出,即将将整个夏朝卷入其中。
……
夜幕之中,牛车缓缓地在长沙城边上的一处破庙停下,远离了城中心绮楼翠幕的繁华,只剩下此处的破败留给那些失意、弱小的人。低矮破败的房屋连成一片,中间偶尔才能见到依约的光亮,喝醉了的人歪倒在一旁,招揽生意的姑娘斜立在路口,空气中弥漫的味道令守夜的武侯都不想来巡查……如果这座城市是一个人,那么这里就是这座城市的烂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