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再丢
不准再丢
宋望舒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叠新的报告单和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注意事项清单。他的脸色比进去时更加冷峻,纯黑的眼睛里仿佛凝结着一层寒霜,周身散发着一种低沉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那份“慢性胃炎伴糜烂,程度中等偏重”的胃镜报告,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医生那句“再不好好养,真会出大问题”的警告,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昨晚梦境与现实重叠的恐惧里。
他大步流星地走回等候区。
江逾明还维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蔫蔫地靠在冰冷的塑料椅背上,头微微歪向一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乌青的眼圈触目惊心。嘴唇依旧没什么血色,干燥起皮。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只剩下一个被痛苦折磨后的、疲惫不堪的躯壳。身上那件属于宋望舒的深蓝色外套,将他裹得严严实实,衬得他更加单薄脆弱。
宋望舒在他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顶灯的光线。他没有立刻说话,纯黑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仔细地扫描着江逾明的状态——微蹙的眉头,略显急促的呼吸,还有那无法掩饰的、源自胃部深处和喉咙不适的虚弱感。
江逾明似乎感觉到了阴影的靠近,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紫瞳因为疲惫和不适而显得雾蒙蒙的,带着点茫然,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宋望舒,以及他手里那叠代表着“判决”的纸张。他下意识地抿紧了干涩的唇,喉咙里发出一点模糊的咕哝,带着浓重的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命。
“怎么样?”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宋望舒没有回答,只是极其平稳地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再次伸出手臂,穿过江逾明的膝弯和后背。
“回家。”低沉的声音不容置疑。
这一次,江逾明连象征性的挣扎都没有。巨大的疲惫感和身体的不适彻底压垮了他最后一点反抗的力气。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哼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便任由宋望舒将他稳稳地打横抱了起来。身体陷进那个坚实温热的怀抱,鼻尖再次被熟悉的、带着冷冽皂角味的气息包裹,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弱感席卷而来,让他不由自主地将头靠在了宋望舒的颈窝,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宋望舒抱着他,步伐比来时更加沉稳,也更加小心,仿佛抱着易碎的琉璃。他穿过医院嘈杂的走廊,无视了周围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径直走向大门。
***
回到那间破旧却熟悉的出租屋,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江逾明的、混合着药味和冷清的气息。
宋望舒动作极其轻柔地将江逾明放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铁架床上,帮他脱掉鞋子,盖好被子。江逾明全程像个任人摆布的娃娃,闭着眼,眉头因为胃部残留的隐痛和喉咙的不适而微微蹙着,呼吸轻浅。
宋望舒转身走进狭小的厨房。厨房里只有最基本的厨具,显得有些空荡。他极其熟练地打开那个他昨天带来的、崭新的小电炖锅(显然是早有准备)。里面已经提前放好了洗干净的米和足量的清水。他插上电源,设定好时间和“粥”的模式。
然后,他拿出从医院带回来的那一大袋子药。花花绿绿的盒子、瓶子摊在唯一干净的小桌板上。他极其认真地、如同对待精密实验般,对照着医嘱单,将需要立刻服用的药分拣出来:抑制胃酸分泌的白色小药片、保护胃黏膜的凝胶状液体、还有补铁的口服液。又倒了一杯温水。
他端着水和药走到床边。
“吃药。”低沉的声音在昏暗的光线里响起。
江逾明极其不情愿地睁开眼,看着递到眼前的药片和那杯水,紫瞳里写满了抗拒和烦躁:“……不想吃……难受……”
“必须吃。”宋望舒的声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纯黑的眼睛如同寒潭,牢牢锁着他。他将水和药又往前递了递,带着一种无声的压力。
僵持了几秒。
江逾明败下阵来。他认命般地撑起一点身体,皱着眉,极其粗暴地将药片一股脑塞进嘴里,然后抢过水杯,仰头猛灌了几大口,试图冲掉那令人作呕的药味。动作牵动了胃部,又是一阵隐痛,让他闷哼了一声。
宋望舒看着他吃完药,接过空杯子。这时,小电炖锅发出了“滴滴”的提示音,一股淡淡的米粥清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宋望舒盛了一小碗粥出来。米粒已经炖得软烂开花,呈现出诱人的乳白色。温度也刚刚好,温热不烫口。他端着碗,坐到床边。
“喝粥。”又是一个字的命令。
江逾明看着那碗寡淡的白粥,胃里条件反射般涌起一阵反胃感。他别开脸:“……没胃口。”
“必须吃。”宋望舒的语气没有丝毫松动。他甚至舀起一小勺粥,极其自然地递到了江逾明的唇边。
这个动作让江逾明瞬间炸毛!紫瞳因为羞恼而睁大:“宋望舒!你他妈当老子三岁小孩?!我自己会吃!”
“你手抖。”宋望舒平静地陈述事实,目光扫过江逾明因为虚弱和刚才吃药而微微颤抖的手指。
江逾明一噎,低头看了看自己确实有些不受控制发抖的手,一股巨大的憋屈感再次涌上心头。他愤愤地瞪着宋望舒,但对方举着勺子,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仿佛在说“要么我喂,要么别吃”。
空气凝固了几秒。
最终,江逾明极其屈辱地、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意味,猛地凑过去,极其粗鲁地一口叼走了勺子里的粥!动作快得像是在咬人。
温热的、软烂的米粥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点舒适的暖意,暂时压下了那点反胃感。但江逾明的脸色依旧臭得像锅底。
宋望舒仿佛没看见他的愤怒,极其平静地又舀起一勺,再次递过去。
就这样,在一种无声的、充满火药味却又诡异的“和谐”氛围中,江逾明在宋望舒一勺接一勺的“强制投喂”下,极其憋屈地喝完了小半碗粥。每吃一口,他都恶狠狠地瞪着宋望舒,仿佛吃下去的不是粥,而是他的肉。
宋望舒全程面无表情,动作精准得像设定好的程序,眼神却始终留意着江逾明的反应,确保他每一口都咽下去了。直到碗见了底,他才放下碗勺。
“躺下休息。”他命令道,同时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掉江逾明嘴角沾着的一点米汤。
那微凉的触感让江逾明身体一僵,刚想骂人,巨大的疲惫感和胃部被温热食物熨帖后的舒适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让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愤愤地瞪了宋望舒最后一眼,带着浓重的不甘和一种被彻底“安排”的无力感,猛地扯过被子蒙住头,把自己裹成了一只愤怒的蚕蛹。
宋望舒看着床上那团鼓起的被子,纯黑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未散的冷意(对那份糟糕的报告),有沉甸甸的担忧,也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无声的守护。
他起身,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碗勺,清洗电炖锅,将剩下的药分门别类地放好,把医嘱单贴在床头最显眼的位置。动作高效、安静,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在执行预设程序。
做完这一切,他拉过房间里唯一一把旧椅子,放在床边。他没有开大灯,只留下床头一盏光线昏黄的小台灯。然后,他坐了下来。
出租屋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床上那团“蚕蛹”传来极其轻微的、带着点委屈和不甘的呼吸声,以及宋望舒平稳得几乎没有起伏的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那团鼓起的被子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被角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隙,露出江逾明那双在昏暗中依旧显得很亮的紫藤萝色眼眸。他没有完全探出头,只是透过缝隙,偷偷看向坐在椅子上的宋望舒。
宋望舒背脊挺直,如同沉默的雕塑,坐在昏黄的灯光边缘。他没有看书,没有看手机,只是微微低着头,纯黑的眼睛凝视着自己摊开的左手掌心——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样式极其简单的银色耳钉。耳钉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冷光。
那是他母亲柯书昀的遗物。是她在生命最后一刻,用尽力气扯下,塞进他手里,命令他“好好活下去”的信物。
江逾明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枚小小的耳钉上。一股巨大的酸涩和尖锐的痛楚,毫无预兆地冲垮了他所有的愤怒和憋屈!梦境与现实在这一刻残酷地重叠——冰冷的车厢,刺鼻的血腥味,母亲破碎的嘱托,还有自己无数次在绝望中握着这枚耳钉无声哭泣的画面……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将被角死死按在脸上,试图隔绝那汹涌而来的痛苦回忆。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掌,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覆在了他紧抓着被角、微微颤抖的手上。
江逾明身体猛地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