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上兵伐谋:管仲传全.3》(4) - 上兵伐谋:管仲传全 - 若虚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十四章《上兵伐谋:管仲传全.3》(4)

百代过客

齐桓公三十七年(公元前649年),春情萌动,遍野的花都开了,红白桃李恣意绽放,时令一到,由不得你喜与不喜,悲与不悲,该盛开时便即盛开,到那该凋谢的秋晚之季,也挽留不住。春暖花开的季节,最合适荡秋千,一荡飘入春风,成了风里的一叶飞花,二荡飞上了天,攀上云的帷裳,自由而酣畅,仿佛把人生的所有束缚都荡出去了。

最早发现秋千的娱乐价值的,是国君小白。他先在宫中设置若干秋千架,带着后宫诸夫人晃荡嬉戏,有个别夫人荡得上瘾,只要上了秋千架,菟丝子似的攀附着不肯下来,宫人请夫人用膳,夫人说荡着吃吧。

记不得从哪年起,小白荡得越来越少,他说是老了,不禁荡,腰疼。国君不游戏,其余人不敢独乐,久而久之,失了兴致,那秋千架便积起灰尘,木板生出湿腥的苔藓。偶有年轻的某夫人出于好奇心,踩上去小心翼翼地晃一晃,被偶尔过路的小白痛骂:“扰耳喧哗,甚不知羞!”

细心的人发现,小白似乎没有从前那样贪玩了。小白打小就是玩中行家,齐国君子十个有九个沉溺玩乐,要说玩出新角度、新视野,小白简直是无双国手。

只是现在的小白,在他心里最能触动情绪阀门的事,不是如何玩,而是生死。

今年开年不久,王子成父病故了,丧报上告国君时,小白正在吃早饭,于是这顿饭再也吃不下了。

重臣过世,小白必须临丧,底下人于是碎嘴纷说,国君今番又要哭了。小白每回参加葬礼,都伤心欲绝,哭得几乎晕厥,最后得由人架出去。可出人意料的是,这次小白竟没有哭,人人都看得出他很悲痛,人人也没看见一滴泪水,越是这样的镇定,越觉骇人。

小白离开时,刚巧遇见来吊丧的隰朋,他像打量久别重逢的故友,盯着隰朋看了半晌,突兀说道:“朋要保重身体。”

很少在人前流露情感的隰朋,忽然落泪。

去年夏末,隰朋从晋国回来,或是路上染了风寒,才向国君复命,第二日就卧不能起,自此缠缠绵绵病了三个多月,几乎丢了半条命。病好后,身体却大不如前,受点儿风、淋点儿雨,不是伤风就是腹泻,本就不丰腴,越发瘦了,人也脱相了,他自嘲说“齐君子无丑于朋者”,小白听言,却暗自神伤。

小白从小有个怯生生的愿望,他在乎的人可以长久而健康地活下去,他们一起玩耍,一起快活,一起承担患难,一起成就荣耀,便是不得不死,能不能一块儿奔赴黄泉?

小白恐惧死亡,尤其恐惧别人的死亡,其实是恐惧孤单。

每个相识之人的亡故,都让小白的精神世界裂开一条缝,但能彻底摧毁他的,只有管仲。

小白不想管仲死,但管仲老去是不争的事实,人一朝步入暮年,生死常常由不得自己做主,小白纵然不愿意与管仲死诀,也必须承认仲父不复当年。

去年初自晋返国,在新年的宴飨上,小白赐管仲酬币,赐给他三归之权,即将封地谷城的三种赋税——粟米之征、布帛之征、门关之征,一体归于管氏私府,不须上缴国府。管仲不肯受,他说:自古及今,卿大夫封地之获利,三分有一归国府,三分有二归私府,君不可为臣破例。小白不准他拒绝,固执地坚持道:“寡人欲仲父富贵比于公室,恩泽及于子孙,倘不赐三归,何以富也?何以泽也?”

因为小白的特赐,管仲享有三归之权,管氏家族因为管仲长久执齐政,风光等逾国、高,如今连封地的钱袋子也变大了,更是富贵逼人,惹来牙酸的君子絮叨:管子身为陪臣,富于列国之君,太奢靡,小器也。

不过也有人讳莫如深地揣度:管子没几年奔头了,国君赐给特权,是趁着他还活着,让他乐呵乐呵,总不能等到他身后,再赐这个赏那个,那时天大的恩惠,对死而无知的尸体又有什么用?到底管子执政三十多年,齐国有赖他才有今天的成就,五鄙的乡人闲来追忆往事,常对后生子辈太息:没有管子,我们连饱饭也吃不起。

君子吃饱饭,非议管子奢侈;下层吃饱饭,赞美管子有为。一粒粟米在君子的铜鬲与在平民的陶鬲,不同的炊具烹出不同的饱腹之味,也喂养出不同的肚肠。

在很多人心里,老得明日将下葬的管仲,至今没有致仕等死的表现,他还是唯一的齐执政,恪尽职守,夙兴夜寐,没一日懈怠。

本年开春,持续十几年的列国诗归整工作已告完成,原来还差着秦晋诗,前年因为平晋难的缘故,去了一趟晋国,与百里奚相遇,管仲请百里奚帮忙采集秦晋诗。百里奚说于秦伯听,秦伯甚是上心,得益于秦晋的联姻关系,便由秦伯出面,请晋侯帮了把手,动作也还快,就在第二年,即将抄录的秦诗晋诗送来齐国。

有了秦晋诗的加入,天下之诗大体完备,整理妥当后,呈给小白阅览,小白大加颂扬,称道立即着内史抄录数份,每国送一份,尤其天子处,当优先馈送。

“自此无论公私会面,可赋诗以明志也。”小白感慨万端。

流散于天下的各国诗,在齐桓公时期得到第一次大规模的结集,从那时起至春秋末孔子删诗为经,诗的影响越来越大,列国诸侯君子无论谒见天子、会盟誓约、私交会面,都热衷于赋诗引诗,甚至通过一个人所赋的诗句,观其志、察其心、审其行。

为庆贺列国诗结集完成,小白举宴飨群臣,实际他现在经常举宴,理由很多,也可以没有理由。其实举宴只是借口,小白是想有人陪他,人越老,越好热闹,害怕冷清,害怕无人理睬的寂寞。

这趟举宴,非大节上的飨礼,与私宴性质差不多,所以邀来的臣下不多,原本宣召了高傒,他却因病不能来。临淄的君子时常讪牙,说那高傒一年有一半的时间在生病,可也没见他垂死过,每每是歪歪倒倒病得不能见客,过段时间神采矍铄地亮相人前,再几日又闭门养病了。

宴席设在内寝,三楹的小殿堂,因为空间窄,君臣的坐席挨得很近,小白却高兴得很,连连说君臣亲近才好,仿佛寻常一家人围拢来吃晚饭。

喝至半醉时,小白捧起满满一觯酒,深情款款地说:“二三子皆为寡人亲人,恩逾骨肉,情过血脉。”

他看住管仲,目光充满期颐:“若无仲父,无今日之小白,仲父好生养护身体,小白还欲与仲父共兴齐国,同创伯业,归一天下。”

“多谢我君看重臣。”管仲躬身肃拜,道,“然臣更希望,即便没有臣,我君也能兴齐国、创伯业,齐国能有今日,实非臣一人之力。”

“不,不,小白不能没有仲父,齐国不能没有仲父,孰人敢言无仲父也能兴齐,寡人定不恕他!”小白执拗地说。

这耍横似的孩子话,让管仲感动,也让他忧虑,但后一种情绪,他没表现出来,绽出温软的笑意,向小白敬酒上寿。

小白慢慢打量群下,这些被他视为亲人的重臣,除了卫开方正值盛年,其余人都生了白发。隰朋年龄最少,五十不到,却因身体欠佳,瘦得皮包骨,酒也饮不得,只能浅尝辄止;宁戚年长于隰朋,常年与农田打交道,日头下曝晒,泥地里蹚行,备尝辛苦,头发白了一半,背也弓了;至于管、鲍,早就是飞霜在首的垂垂老者,再追忆那已躺在黄土冢中的故人,生死永隔,永无相见之日。小白想想亡人,看看活人,越发地辛酸痛楚,眼睛酸胀得难受,赶紧饮下一大口酒,把倒涌的悲伤淹下去。

良久,他抚着腿叹道:“二三子见老,寡人也老了,唉,尚有多少心愿未曾达成,好不遗憾。”

宁戚问道:“我君有何心愿?不妨说出来,臣等纵是愚拙,也能为我君达成。”

小白一哂:“依旧狂傲!寡人尚难为,你如何能!”他稍稍停顿,目光慢慢凝向管仲,“往昔寡人问仲父:孰人能封禅?仲父答:受命者可封禅。那时寡人未得王命,伯业也方起步,今王命在手,伯业大成,却不知今日是否可封泰山?此便是寡人难为而想为的心愿。”

原来小白有封禅之愿,往年在华不注山咨问过一次,二十年过去了,却始终没忘记,曾经不切实际,今日却要梦想成真。管仲知道,葵丘会盟后,齐国霸业达到巅峰,小白多少有些膨胀,以为天下诸侯皆是蠢人,齐国但有招呼,望风来服,地位几与天子齐平,那么,践行封禅泰山,便当提上日程。

管仲想拦回小白的疯狂想法,直言道:“封禅者,古有七十二家,俱为受天命之圣帝明王,并无诸侯封禅。”

本欲管仲首肯,结果被他一口否决,小白脸上不好看,负气似的说道:“寡人北伐山戎,南讨荆楚,东服郑卫,西平秦晋,数合诸侯,一匡天下,天子赐王命,诸侯纳方物,功业不及七十二家圣帝明王乎?如何封不得?”

“臣以为,我君可封禅。”卫开方帮腔道,一抹浅笑从不生皱纹的眼角流出来,“七十二家圣帝明王,古史渺茫,传说难信,未必及得上我君功业,想那庸碌之主能封禅,我君为何不可?”

开方的每句话都说在小白心坎上,小白舒坦得很,看着卫开方笑起来。怨不得小白喜欢他,拿他当知心朋友,外间都道卫开方善于揣摩君心,小白喜欢的,他竭力促成,小白不喜欢的,他一字不提。

管仲暗暗瞥了一眼卫开方,遽然微笑:“我君必要封禅,倒也不是不可。”他向小白一拜,神情肃然地道:

“只是封禅非寻常祭礼,得有祥瑞之兆。往昔受命者,先有河出图,洛出书,再有一应异物。如鄗上之黍,北里之禾,用为粢盛;江淮之间,一茅三脊,用为藉草。再有东海致比目之鱼,西海致比翼之鸟。最后,物有不召自来者,十有五焉。以上全备,方可封禅。倘若无异物,无祥兆,贸然封禅,是对神不敬。”

管仲说得郑重其事,与他素昔议论国政的模样,几无差别,小白不禁蒙了,下意识地看了看卫开方,可卫开方也是满脸迷惘,彼此都没想到一个封禅提议,私心只为向天下炫耀功业,竟会牵扯出如此复杂的礼数,如果不遵此礼,封禅失了意义,如果遵此礼,便封不成禅。

小白有些搁不下颜面的尴尬,鼻梁也要皱断了,赌气道:“若照仲父之言,封禅不成了。”

管仲宁静地笑道:“举凡好事,怎能仓促成之?齐之伯业,也非一朝速成。望我君耐心等待,俾异物至,祥兆现,再封禅也不迟。”

小白那封禅的热望,被浇了冷水,成了一团泥淖,看着也烦恼,懊丧地说:“罢了,以后再说吧。”

此后,小白不再提及封禅,情绪却明显低落,幸而有个宁戚说笑话,逗得他展颜,脸色方才缓和了一些。

宴毕,小白留了开方叙话,其余人拜君离开,管、鲍走在最后。出得内寝,日已微倾,天上铺满了云,近处的云薄脆如碎布,远处的云厚重如裘毡,阳光在云的背后漫射,将那厚薄不均的云层涂染出紫金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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