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上兵伐谋:管仲传全.3》(3) - 上兵伐谋:管仲传全 - 若虚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十三章《上兵伐谋:管仲传全.3》(3)

天下诸侯

齐桓公三十一年(公元前655年),周历五月夏,恰是繁茂热烈的季节,处处是镂金铺翠,红紫芳菲,世间的一切是蓬勃的、昂扬的,也是放肆的、自由的。被齐国拘押一年的辕涛涂终于自由了。

辕涛涂去年在召陵为齐所执,跟随齐军千里跋涉来到临淄,起初是羁锁在军中,后来是软禁在城中。他虽是阶下囚,齐国待他还算客气,未加缧绁于身,也不曾虐待,住在整饬干净的馆舍里,一日三餐准时送到床前,还有两个清秀的侍女铺床叠被、揉背捶肩,只是门前常有虎背熊腰的汉子站岗,怕他逃跑,他其实也不想跑。

大概但凡是个具有人类欲望的常人,在临淄住得一阵子都不想走。临淄城是风月场,无数人纵情声色、放浪形骸,也是销金窝,无数人千金散尽、囊匣如洗。守正的君子痛斥齐人奢靡,而好乐的君子奋不顾身地投身其间。

辕涛涂在临淄一待就是大半年,除了不能出城,齐国都的犄角旮旯他都去过。他渐渐体会出外邦人来齐,为什么会生发这句感慨:“恨不生为齐国人!”

小白时不时召见辕涛涂,倒不是问罪——小白的火气从来是来得快走得也快,而是陪国君唠嗑,陪国君赏花,陪国君尝新酒,陪国君钓鲈鱼,常会请来陈完作陪。小白是觉得他们都是陈国人,彼此相处有亲切感。小白曾问辕涛涂:“是齐好还是陈好?”辕涛涂说:“陈是母邦,不敢不好,但齐是伯主,不可不好。”小白笑骂他机诈:“当初骗寡人走远路,不要脸!”

辕涛涂却郑重地说:“当年幽之会,齐君晓谕诸侯,门关不籍,为天下通行谋方便。彼时之君,胸怀天下,慈悯苍生,以至列国叹服,万民敬仰,方才膺从服命,共戴齐为伯主。如今伯业大成,不顾扶助同盟的责任,反而祸害同盟,齐君忘记初衷了吗?”

小白一时哑然,倒不知如何辩驳才好。

陈国在召陵得罪了列国,回师不久,列国互为通风,都道咽不下去这口气,便由齐国坐镇,鲁国领衔,率齐国之师伐陈。由于季友与齐国共谋联手逮下辕涛涂,故而在伐陈的事上,鲁国表现得特别积极,各国军队都在鲁国的统一指挥下,一概攻守进退,全是鲁国说了算,可谓出尽了风头。

七国同伐,陈国匆匆交锋,战事才进行了一半,便与诸国行成,陈侯向列国赔罪,向各国皆馈送了丰厚贿赂。其中有贪得无厌的,如曹太子襄把在宴上遭殃的倒霉事归罪于陈国,理由是慈父与成得臣冲犯口角,皆因陈国从中作梗,要求陈国赔偿他,陈国虽认为他无耻,但为敉平事端,也尽力满足。

正因陈国被兵,辕涛涂方有那一番话。陈国纵有错,但七国师讨伐也太过,到底是同盟,彼此聚在一起尊天子攘外夷,字墨未干,誓词在耳,偏又内讧起来,那饮过的血、发过的誓真如儿戏一般。

遭辕涛涂呛声,小白有些尴尬,但不恼怒,默然一会儿,说道:“辕子所言,寡人铭记,但从前至今,寡人不曾遗忘初衷,也期子他日若有异见,实言相告,切勿欺诈寡人。”

“齐君果然心胸广博,能容异见,怎不为伯主!”辕涛涂叹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他被小白拘执,起先对小白是满腔的怨恨,相处久了,怨没了,恨没了,反倒生出好感。他尤为赞赏小白的胸襟,天下诸侯一水的小气鬼,记仇又刻薄,一贯的两面三刀,当面说“寡人不在乎,寡人很宽容”,转背就给一刀。

小白却不一样,他是真正表里如一地宽容。譬如被齐国人戏称是“日闻骂声”的啧室,辕涛涂曾慕名去见识过,里头的学者们来自天下列国,受着齐国的供养,吃饱了喝足了,闲着骂小白,忙着也骂小白,不闲不忙还骂小白,种种大逆不道的言辞,颇让外邦人惊诧,齐君连这等混账话也能忍?

持掌啧室的东郭牙更是个嘴毒的狠人,小白一见他,怵得不敢多言,因他兼管史事,手下率领一帮子骨鲠史官,小白与某夫人拌个嘴,也被史官们隆重地记下来,所谓“君举必书”。小白有时觉着史录太严苛,把齐国国君的浪荡形象留给后代子孙,有损他的霸主威风,含蓄地请史官稍微粉饰一下,史官的回答是:落笔无改,除非君赐臣死,然臣死,自有后来者继承。小白只好打住此念。

辕涛涂对小白的容人之量赞叹不已,但有混熟的齐臣告诉他,国君能容,是因为管子能容,国君的许多处世做派,实是在效法管子。

实际不仅小白师法管仲,相当多的齐国君子都在学管仲,学他的政治手腕,学他的处世方式,也学他的肚量。管仲能容天下事,他还教会小白去涵容,那些使你讨厌的、看似异端的思想与行为,也要努力理解并包容,因为你心胸的广度,决定了事业的宽度。

人心转变是相互的,小白原来讨厌辕涛涂的长相,嫌他的对眼硌硬人,后来看多了,也就顺眼了,他还去对管仲说:这人蛮有趣,可不可以留下来?

管仲认为不妥当:“陈君数请复辕子,今与陈已行成,不当强留。”

小白很是遗憾,辕涛涂其实也舍不得走,他不仅喜欢小白,更爱临淄的火热生活,双方都有依依之情,于是辕涛涂默契地多留了一段时间。

终是陈侯察觉出不对劲:齐陈已行成,辕涛涂为何迟迟不归国,难道做囚犯做上瘾了不成?当下里遣使来催,话里话外有点儿泛酸,问辕涛涂可想归母邦,莫不是在齐国待得乐不思陈?当中有一句话特别刺耳:“子想成为公子完?”

辕涛涂再是“恨不生为齐国人”,也不敢不走了,因向小白辞行。小白不强留,然而馈赠甚夥,邀请他下次赴齐。辕涛涂来时是凄凄惨惨的囚徒,走时却成了风风光光的贵客。

管仲代君送行,依礼送至郊野。一路上辕涛涂话很多,不断与管仲说起在齐的所见所闻,大赞小白明睿,齐政优良,由衷地夸奖道:“齐为伯主,实属应当!”

想想去年夏天,辕涛涂还在绞尽脑汁骗小白,不过一年时间,竟为小白所折服,成了鼓吹齐国的热情拥趸,这转变耐人寻味。

管仲温和地微笑道:“期辕子归陈,举政多善于齐,愿陈与齐,永为同盟,世世无害。”

“管子放心,陈既服齐,怎能相害!”辕涛涂爽利地说。他停了停,可能是想到了什么,语气有些奇怪地说:“陈之心始终在齐,自然无相害,至于别国害不害齐,那就难说了。”

管仲微怔,突然就醒悟辕涛涂说的是郑国,更或者,是借着指摘郑国,暗暗宣泄对申侯的不满,辕涛涂去年被申侯出卖,害他为齐所执,虽然囚徒生涯过得很滋润,但一码归一码,事后的完美不能消解肇事者的罪过。

仿佛是出于报复性的刻意为之,小白不仅把辕涛涂的“阴谋”传扬出去,也把申侯的“反水”宣告列国,为此激赏申侯深明大义,逼着郑伯将郑国的要紧门关制邑赐给申侯。

诸侯们把这事当成值得掰扯的饭后谈资,都道是郑伯咎由自取,在赚小白绕路的阴谋事上,实也有他的份,后来东窗事发,辕涛涂被执,陈国被兵,他却溜得比兔子快,厚着脸皮附从同盟一起揍陈国,收陈国贿赂时,榨取得不比曹国少。

辕涛涂与小白冰释前嫌了,与申侯的账还得算下去,至于如何算,管仲不想过问。齐国善待辕涛涂,于他个人关系甚微,实是为了培植陈国的亲齐派,齐国要号令诸夏,与列国的任何纷争都只能是暂时的,联盟才是长久的。

管仲岔开话题,说了些无关宏旨的闲话,与辕涛涂就地别过,方才回城。这轩车刚进郭门,即有属吏来告,京师来使,因为执政出城,来使唯有直接面见国君。

“可是有急事?”管仲问。

“京师告丧。”

管仲一惊:“是谁?”

“召伯廖。”

管仲呆了一霎,也不遑多想,迅疾入宫面君,刚巧小白已见过王使,君臣便摒人密议。管仲每回与小白说秘事,都仿佛闷在地底,好听墙角的御士哪怕把耳朵紧贴在门上,半个字音也听不真,因此没人知道君臣到底说了些什么,直到管仲走出来,从他沉静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端倪。

第二日,齐国派出使团,由仲孙湫带队,前往京师吊丧召伯廖,因仲孙湫是公族,又是上大夫,使团规格也还算高。但周天子闻说齐国上大夫来吊王臣,仍然觉得僭礼——先王崩,吊丧的是仲孙湫,召伯廖薨,吊丧的还是仲孙湫,这是把天子与王臣放在同等位置?

仲孙湫来到京师后,未曾致哀,先见周天子。先王而后臣,其实遵礼,周天子却像受了莫大冷遇,一脸僵硬,说话除了动嘴,哪儿也不动,出声很微弱,常使仲孙湫听不清,恍惚感觉周天子一直在自言自语,或者在念咒?

仲孙湫说小白问天子好,周天子的回应是:“有心。”仲孙湫说召公薨逝令人哀伤,他还是回应:“有心。”

仲孙湫经常作为齐使来京师,与周天子打过数次交道,见惯了周天子的怪异做派。一个小气、多疑、刻薄、无能的周天子,少有人能忍受。这也是小白不肯来朝天子的原因,他是担心自己与天子相处时,会忍不住照着天子脸上抽巴掌。离得远了,勉强能保有尊重的想象,齐国尊王的旗帜还能坚挺下去,假若朝夕相对,依着小白的脾气,只怕从此与尊王一刀两断。

在周天子机械的“有心”回应声中,仲孙湫说起齐国派来王室采诗的诸臣,这趟趁着吊丧,顺便接他们回去,在此感谢天子对他们的优待。周天子听见采诗一事,僵硬的脸色松动了,中风似的抽搐了一下,他对齐国归整列国诗,相当不满。按理说,采集天下诗歌,应该由王室负责,齐国生生把这责权抢过去作甚?纵便王室无心打理,任凭列国诗散失消亡,也轮不到齐国来挑大梁。

再说齐国都派了什么人来采诗哪,一个断腿的残废人,一个人生走到墓道里的糟老头子,还有一个通身颓废气的落魄人,仿佛三只阴气过重的鬼。怨不得坊间嘲讽,齐国遍地是野生君子,一众出身低微至泥淖里的下等人,祖上没来历,家族没贵人,竟能跃升为大夫,甚至充任执政,堂而皇之地与正经出身的君子同朝位。

周天子与来京师采诗的齐国人见过一面,嫌晦气,也觉窝火,再也不过问了。倒是太子郑时时与他们接触,像是对采诗热心得很,帮着去内府翻阅典籍,咨问积年内史,照顾衣食住行,规划出行路线,仿佛是鬼一样的齐国人的跟班随从。

周天子早就不耐烦齐国人,听说他们要走,心里满溢着兴奋,端着天子的微笑,温婉地说道:“三年采诗,不辞辛苦,今已大成,余一人心甚乐。”

话很假,而心情是真实的愉悦,仲孙湫再谢天子厚恩,遂面辞天子,即往成周的召氏宫吊丧。召伯廖是天子重臣,又是召公一脉,在京师颇有名望与权势,因而前来吊丧的王臣络绎不绝。仲孙湫刚在灵前奠酒致禭,受了亲人答谢,仿佛是凑巧,恰与太子郑不期而遇。

召伯廖担任太子傅,待太子郑一向亲厚。周天子偏心幼子,若非召伯廖居中斡旋,太子郑早已被废,所以他的死让太子郑悲恸欲绝。周天子为此又不舒服,叨叨说:“太子不孝,曷日父死,肯不肯为父垂泣!”

仲孙湫与太子郑匆匆见礼,免不了寒暄三言两语,因为周围人多,说的多为场面话,随口提了一句会将申庶其等人接走。

“要走?”太子郑讶异。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