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上兵伐谋:管仲传全.3》(2)
楚骚汉赋
一
齐桓公二十八年(公元前658年)正月,从黄河奔来的第一缕东风吹破了去冬的寒冷坚壁,天凝地闭的季节正在过去,位于楚丘(今河南滑县东)的卫国新都城夯下了第一方土。前岁卫国为白狄攻破,只逃出来七百三十个遗民,无家可归的遗民聚集在曹地,重建了卫国。然而新生的卫国弱小得像哪个诸侯国的乡,人民既少,屋舍未有,城垣不兴,一概象征国家制度的宗庙重器、典章舆服,全都遗失在黄河对岸的卫国旧都。这个新卫国的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不只是建国,更是营家。
经过一年艰苦草创,新卫国渐成规模,不断有卫遗民赶来投奔新家园,有的是旧卫国逃出之人,有的本就在黄河东岸的卫国边鄙。各地奔来的遗民合拢起来,卫国人口现在约有万人,作为临时聚落的曹地不够容纳日渐膨胀的人口,于是在楚丘营造正式的卫国新都。
便由齐国领衔,号召诸夏帮助卫国营国,诸侯们闻风响应,于是那筑城工地上,参水平的是齐国人,夯土方的是宋国人,运土石的是鲁国人,竖版筑的是曹国人。没有遣人参与营建的列国,也不全然置身事外,或者送来筑城必需的木材器械,或者馈赠珍宝奇货,要么搁在新宫里做摆设,要么卖了赚俩通施,给卫侯添置两件新衣。天下纷说卫侯简朴得像个穷乡野氓,布衣草屦,身无完采,常与农人一块儿下田,与女工一块儿织布,全没诸侯样。
周天子也聊表安慰,让卫侯见谅,天子贫寒,手头紧,不像诸侯们财大气粗,送不了门材,馈不了珍宝,只有天子的温暖问候,由王使承载,转告给卫侯。
天子派来问候卫国的使者是召伯廖,他来时,恰好有齐使来楚丘省问营城,正要归国,他对齐使说,他这里有密书,劳烦带给管仲。
“召伯盍不乘驲送之?”齐使不解地说。各国传递书信,可凭借当时的通信手段,如乘驲、乘传、乘遽,速度快,耗时少,何必千里迢迢从京师带来楚丘,再托人只手代转,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召伯廖隐晦地说:“乘驲不方便,此为密书也,也期齐使勿外告也。”
乘驲使用的是国家通信设施,意味着传递书信公开化,召伯廖不肯乘驲,应是不想被人知道他给管仲写密信,更可能是不想被周天子知晓。
齐使不再问了,只对召伯廖说了声“放心”。齐使携密书离开,回到临淄时,已是二月中旬,春行过半,人间在在绿杨芳草,流红滴翠,临淄城像被斑斓色彩渲染,生动的景与活泼的人互为映衬,画一样绮丽,梦一样热闹。
齐使将密书送到执政官寮,管仲亲手接过,称道“有劳”,齐使问要否去向国君复命,管仲却让他先回家去,国君那里暂不便见人。
一句含蓄的“不便见人”,道出了令人担忧的事实,即是小白的病还没好。
小白病了一个寒冬,有时好转,有时恶化,病至最重时,数日昏睡不醒,底下人皆道国君怕是要薨逝了,得赶紧准备后事,提前想个妥帖的谥号,以免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小白病倒,是在去年柽(今河南淮阳西北)之会后,与会列国有齐、鲁、宋、郑、曹、邾,与会目的是为郑国受楚侵之事。
会盟前一个月,楚国再度出师方城隘口,进击郑国,这是自齐桓公八年(公元前678年)以来,楚国第三次征伐郑国。
第三次伐郑,并未持续太长时间,也没深入郑国内境,楚师在郑国南鄙逛了一圈,铲平了几处边鄙小邑,掳了百十来个郑国人,然后就回师了。
楚国要逐鹿中原,必先克郑国,今年来而又去,难保明年去而又来,后年则常驻不走,郑国内外一片掩不住的惶恐。郑国人害怕再受楚患,齐国也担心郑国禁不住楚国连脚踹,顺势倒入楚国怀抱,毕竟郑伯有过著名的“唯强是从”言论。
于是有了这柽之会,齐国希望郑国坚定从诸夏,郑国也希望齐国能给以强劲保护,有强楚在背,寒体又寒心,齐国是霸主,保护小弟不受欺凌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不然我服你作甚!
随同郑伯会盟的有太子华,他母亲是前一位郑伯子仪的夫人,辈分上是当今郑伯的叔母,可怜被郑伯霸王硬上弓。郑伯后宫庞大,女人很多,因此儿子也多,怪异的是,他对儿子们很嫌弃,厌恶这个生得丑,那个体味重,年长的肥硕,年幼的干巴,康健的傲忤,体弱的木讷,没一个称他的心。
因为无缘无故地对儿子的仇视,只要沾着儿子的关系,郑伯就没好感,太子华是儿子,不幸落入郑伯的嫌烦窠臼里,郑伯对他态度极其恶劣,平日里横挑鼻子竖挑眼,仿佛他的存在就是个天大的错误,时常怀疑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立他为太子,可能是某一日与美人缠绵太久,身心俱疲导致神思昏聩,不留神下达了这荒谬的君令。
与会郑臣还有个申侯,他原是楚国人,仗着国君楚文王的隆遇,掊克专利,攫财无厌,富得指甲盖闪金光。楚文王临殁,想到申侯在楚得罪的人太多,担心自己死了,申侯会遭到报复,遂让申侯离楚避祸,申侯于是奔逃郑国,偏他的命太好,又得郑厉公宠待,从楚国财主摇身一变为郑国富翁,照样享乐终日。
人若过得太顺畅,思虑少,所谓用进废退,不免呆愣,便如这申侯,郑伯骂太子华,别个是避之不及,他却要去劝和,劝则劝矣,又不会说话,本来是小嫌隙,因为他多嘴,反倒惹来更大的怒火。
小白身为盟主,成日见得郑伯父子把家庭闹剧折腾得人尽皆知,实在忍不住,委婉劝道:“父子一体,亲善为上,太子,国之储君,当尊崇之,不当成仇。”
郑伯沉默有时,小白还道他在反省自己的过失,他却忽然不阴不阳地说:“齐君有理,然寡人怎会以亲子为仇,不过略施惩戒耳,唯逼杀之,方是成仇。”
小白的脸像冻了霜,瞬时惨白,郑伯的话戳中他的隐痛,有耳朵的都听得出,郑伯在讥讽他逼杀公子南。
之后,除了必要的正式会谈,小白没再与郑伯说一个字闲话,直到盟会结束,他的脸色都不好看。有好心的诸侯关怀地问道:齐君病了吗?小白一律回应略有些疲累,孰料回到临淄竟真的生起病来。
初时只是寻常伤风,鼻塞头疼,后来又是脏腑虚弱,又是四肢乏力,眼瞅着凛冬来临,身体熬不住寒气,渐渐显出膏肓之疾,怕得一众亲人近臣以为小白命不久矣。已有意志薄弱的公子哭了几遭,人也戆,外边哭也罢了,偏去小白面前哭,小白纵算病得身心衰竭,也烦人家哭他丧,气得把枕头砸人头上,唾骂道:“寡人死,对你们有何好处!”
说的是气话,不过临淄国人窃议,国君死了,其实对很多人有好处,比如被变国之政打压下去的卿大夫家族,比如想要做国君的某位公子或某几位公子。
小白至今没立太子,虽然诸多迹象表明,公子无亏是他心里默认的储君,但小白既没给出正式册命,也没有口头宣示群下,他日宫车晏驾,诸公子都有机会,都可竞争,反正小白的君位本就是抢来的,小白的儿子抢君位,也是子承父业。
有忧国的大夫去寻管仲,请管仲进言国君速速立太子:值此非常时期,当有非常之举,倘再不立太子,恐齐有大难也。
管仲说道:“稍安,国君自有论处。”这回答简单到让人失望,很像敷衍。
难道管仲不关心齐国未来吗?纵不虑国君安危,也得给自己谋条后路,没有国君为后盾,他如何在齐国立足?小白与管仲是一体共生的关系,想那变国之政,管仲得罪了多少显赫家族,小白若身殁,管仲能不能全身而退,也是未知。
外边对管仲将来命运的议论,他似乎听见,也似乎不闻,于他而言,他的生活在小白病前与病后,并没不同。他依然是齐执政,忙碌于烦琐的政务中,齐国的内政外交,一应巨细事务,皆由他处断,或许是太忙,便没时间理会外界,也没时间考虑身后事。
接到召伯廖的密书,管仲略感讶异,拆了那密书,细细读过一遍,再三思虑,因对左右吩咐道:“请鲍子来。”
请人的是召御寇,他从来做事麻利,人很寡言,而行动如风,因此鲍叔牙来得很快。管仲把那密书递给鲍叔牙,待他阅毕,说道:“劳烦鲍叔陪我进宫。”
两人因要说心腹话,故而同车,召御寇照旧驭空车跟随在后,鲍叔牙挽起六辔,车行得不疾不徐,问道:“这件事,夷吾以为我齐国要不要管?”
管仲道:“倒是个契机,天子与齐不睦久矣,倘若能扶持一善齐的天子,齐国的伯业可大成。”
鲍叔牙默想斯须:“也是。”车马哐当哐当地驶过平整通衢,暖融融的春光追着车毂奔跑,忽有春风盈袖,吹得处处光影缤纷,好似落了满天满地的迎春花。
眼底春色看不尽,鲍叔牙却显出忧虑容色,忡忡道:“国君一病不起,致国中流言四起,他若再不好,齐怕真有乱。”
管仲戚戚一叹:“国君其实未有大病……”他倏地一停,又道,“国君实是心病,丧女之痛,悔恨之情,积郁不能释怀。”
公子南自杀,对小白造成极大创伤。他之本心并不希望公子南死,那封诅死的回书,太半是为赌气,想要追回致命书信,偏又晚了一步。明明是气话,竟然就逼死了女儿,天意何以如此无情,非要作弄人!越想越憋屈,越想越后悔,越想越不能原谅自己。
小白的纠缠心结,鲍叔牙也懂得,当时没能救回公子南,鹿无极顿首请死,小白说:“不干尔事,要怪,该怪寡人。”这不是伪言,而是真话,每每念及公子南至死还认定父亲要她死,他就难受得挨不住,倒恨不得自己死一次,好亲口给另一个世界的故人解释。
他其实悔得噬脐莫及,但为着那国君尊严,一直强撑,哪知柽之会被郑伯讥刺,虽极恼怒,但郑伯的挑衅言辞却像针,把遮蔽心事的薄膜刺破了,里头的毒血流出来,毒性太强,祸害了心灵,也连累了身体。
车马行到宫门口,未及下车,左近行来一辆高敞轩车,车上主人早就看见管、鲍,远远地大声呼唤,原来是公子昭。轮毂一止,他赶紧下车,行礼道:“仲父安好,鲍傅安好。”
小白尊管仲为父,以鲍叔牙为终生老师,命令公子们也必须尊崇管、鲍,因此公子们效仿小白,对管、鲍的称呼与小白一样。
公子昭今年不过十六七岁,生得青春玉颜,眉目动人,小白数次夸耀:“公子昭相貌类于寡人。”小白的漂亮因为其霸主地位,不经意地闻名天下。列国诸侯与他会盟时,瞧见那张星月生辉的脸蛋,虽称奇也别扭,他们固执地认为霸主应该长一张粗犷的棋盘脸,有着差不多凑合的气场,不该是这种精致模样,颇像个混迹风月场的儇薄子。
小白知道自己脸蛋好看,自恋得目中无美人,但他能拿公子昭与自己相比,足可见公子昭的脸瑕疵少见,连挑剔的小白也没话说。
小白的儿女一水都是美人,也因为父亲小白美,母亲们也美,各位夫人、如夫人仿佛扶摇的春风,倚着齐宫的墙垣灿烂了一城,倾倒了一国。小白对美又很苛刻,美人中稍微歪了一毫,便不得宠,自然生不得后代。
管、鲍在宫门口遇见公子昭,随口问他何来,他礼貌地说:“来探病君父,仲父、鲍傅也来见君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