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上兵伐谋:管仲传全.3》(6)
尾声
鲁僖公十八年(公元前642年)五月,齐国内乱暂平,太子昭在宋国的帮助下,归国为君,是为齐孝公。齐孝公甫登君位,还来不及继承齐桓公的霸主事业,郑国旋即背齐朝楚,主动脱离了齐国主导的诸夏联盟。郑国的叛盟,像在摇摇欲坠的齐国霸业危墙上钻凿一条缝,此后虫蛀蚁蚀,风吹雨打,终于全面崩塌。
也是在这年冬天,邢国联合戎狄讨伐卫国,再七年,卫国灭邢,两个曾经饱受狄患的华夏封建国,竟因戎狄而同室操戈,然而,这不过是以往的同盟阋墙的开始。那以后,今年宋侵曹,明年鲁伐邾,后年郑讨卫,战火烧遍了广袤中国。齐桓公在时,齐国以强力控制中原列国内讧,但有些微纠葛,必加弹压,仿佛开辟出表面无事的和平天下。齐桓公死后,诸夏联盟渐趋分裂,效法齐桓公故事的宋襄公没有力量重新黏合离心的列国,中原从此回到纷争不断的老路上,年年有战事,岁岁起刀兵,小国不保国祚,大国数度争霸,不大不小之国骑墙观风。
为挽救岌岌可危的齐国霸业,也为了稳定国内局面,齐孝公即位不久,与卿大夫家族达成妥协。卿大夫家族支持齐孝公对内对外的举措,齐孝公给予卿大夫家族最优厚的利益,其中之一,是齐国举凡朝官乡官,皆由卿大夫的大宗小宗担任,换而言之,非君子家出身,不得遴选为官。这样一来,实际是取消了简拔人才的三选制,封闭了下层的上升通道。
贵胄专断权力的旧秩序逐渐恢复,消沉许久的放贷事业也蠢蠢欲动,先是两三家君子遮遮掩掩地向五鄙乡人放贷,过后见国中不干涉,更多的君子加入进来,仿佛是牢笼里关久了,一朝放出来,便要发狂发怒,过去的放贷招数全面复活,还创造出更多更新鲜的贷息花样。从此,放贷在齐国再不受拘束,直到战国,齐国的放贷事业依然轰轰烈烈。
持续四十年的变国之政,在执行者相继退出历史舞台后,徐徐落下帷幕,因变国之政而开创的齐国霸业步入末路,因变国之政而积累的财富也散失殆尽。
齐孝公继位两个月后,依例对内府进行查点,却发现曾经巨亿无算的藏帑,只剩一半不到。有知晓内幕的当事人交代说,当初无亏篡国,为了拉拢卿大夫家族,以是大肆贿赂,仿佛分胙肉,人人得而享之。国中为此遍问群下,卿大夫们自然不肯承认自己拿了国财,个个叫屈,众口齐声咬定是贱人丙刁中饱私囊,那时丙刁正得势,内府在他的掌握下,要贪墨太容易不过。可丙刁已死——尸体也不知扔到哪条沟里喂了野狗,家资一体充公,从他的宅第搜出来的私财,抵不上内府的缺口。
赖不到丙刁头上,又改口说是管友:到底管友是名义上掌内府的长官,管友虽然也死了,但贪污的国财可以送给家里人,想想国难已平,管氏竟执意离开齐国,难说不是携财潜逃,国君若不信,可以问问远走他乡的管氏,当然,他们是一定不承认的。
有耿介大夫请命国君,务必彻查下去,追回国财。齐孝公叹气,说了一通模棱两可的话:“国财何往,寡人知,寡人也不知。”卿大夫们推诿塞责,国君又不追查问罪,事情最终不了了之。
齐孝公不问国财去向,实是意味着,他不深究曾依附无亏的君子们,只要今日伏低称臣,过去对无亏做出的种种媚态,看不见也不想看。比如那曹孙宿,齐桓公提拔他,无亏任用他,齐孝公在位,依然倚重他。临淄国人谑言:泰山会倒,而曹孙宿不倒,做人要学曹孙宿。国君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曹子还在司寇当御。
此年年末,与卿大夫家族进行利益交换后,为了争取更多支持力量,齐孝公同意了国牧返回临淄的请求。自齐桓公十七年(公元前669年),国牧罹罪,被齐桓公撵出临淄,困守封地二十七年,终于复归国都。
苍颜白发的国牧,颤颤巍巍地踏上归途,一路老泪纵横,一路唏嘘悲怀,走到临淄城外五里地时,却再也走不下去了。
原来那道路中央横着一棵断根的大槐树,虬干盘曲,树冠如墙,拦路虎似的阻碍离人归家,到底是人为所致,还是天风作怪,将此树拔根吹来,却是不清。大树横路,不利行人,倒便宜了路边一个脸烂的乞丐。因时逢初冬,天气转冷,他趁机将抖落一地的枝丫树叶燃起一堆火,面前有贵人过路受阻,眼皮也不抬一抬。
国牧命令私属将大树挪开,又遣家臣去最近的国乡提溜来乡官:逮着谁是谁吧,严词命令他,国子今要归家,速速派遣人手来清道!
因要等人清道,国牧只得下车等候,一面等得焦躁不安,一面骂骂咧咧。便在这时,那蔫不啦唧的乞丐,像捕食的鹞鹰,疯了似的扑了过来,在所有人警觉之前,将国牧紧紧抱住。惊变忽然发生,人人措手不及,待私属们反应过来,那乞丐的衣衫竟烧了起来,一丁点儿明火才见,顷刻整个人都被火吞噬,连带国牧也为火所没。后来人们推究事情缘由,揣测这乞丐早在身上涂满了膏油,他扑向国牧时,怀里已点燃了火。
家主人被疯子抱住同归于尽,私属们吓得脸也白、手也抖,呼救的呼救,扑火的扑火,唤人的唤人。来清道的乡官赶到后,指挥一众乡人将火扑灭,可怜人是没指望了,只得两具焦尸,分不清谁是谁,要将一尸风光厚葬,一尸死而重戮,又该怎么区别对待?
私属们无奈,只好将两具尸体一起带走。听闻国牧归来途中,遭疯子放火烧成炭,久盼国牧归来主持上流社会秩序的临淄君子如丧考妣,纷纷进言国君,务必查清凶手来历,是本国恶人寻仇,还是敌国祸害忠良。
可现在要紧的不仅是查清凶手来历,如何辨认尸体更是棘手,国牧家人日日守着两具尸体,都不知该对谁顿首号啕。
突然一日有个老妇拜访国氏宫,她说她认识那杀害国牧的疯子,可以帮忙认尸。
国牧家人半信半疑,当此万难之时,唯有死马当成活马医,因领那老妇去认尸,老妇也是个奇人,才看了一眼,指着一具尸体说,这是我儿子。
国牧家人还不曾问出你儿子是谁,老妇却从怀里摸出一枚微生锈斑的箭镞,她盯着那箭镞从容一笑,而后竟狠绝地刺入咽喉,求死之心决然得可骇,也许是故意,颈中血喷到了疑似国牧的尸体上。
疯子母亲养出一个疯子儿子,儿子与国牧同归于尽,母亲在国牧尸体面前自杀,这一家人与国氏有仇吗?
他们与国子确有前怨,这是齐孝公的回答。
不用费心查明来历,国君认识凶手,他对国牧家人说:不止寡人认得,你们都应认得,此子在先君桓公时持掌御士,寡人即位,他卸任远走,久无音信,原来是去谋划刺杀国子。
国牧家人就算知道这人是谁,也想不明白这人为何要刺杀国牧:你在临淄做御士,我在封邑做寓公,井水不犯河水,犯不着以命相搏。
齐孝公沉默很久,后来,似乎觉得掖着不说憋得慌,意味深长地说:还记得雍廪吗?
原来是为雍廪,国牧家人也沉默了。
事情的起因不胫而走,一日之内,临淄城的千门万户都在讲述那段往事,有骂这对母子疯魔的,更多的声音却是赞美。君子们也许不以为然,国人却交口称赞,甚至国都外的乡人也在纷说,称扬儿子忠烈,母亲大义,又追述雍廪的故事,叹息此子敢效雍廪:朋友可曾知晓,不久之前,正是他手刃篡国奸佞,救我齐国于水火,他是齐国功臣,怎是凶手!
国氏本来要对这对母子尸骸挫骨扬灰,奈何纷纷舆论不站在他们这头,渐渐还出来这样的抗议声:国氏若对这对母子尸骸不敬,我等也可去刨国氏祖坟!怕得国氏迟迟下不得手,既不能对死人泄愤,总留着这对母子尸骸也烦恼,而后打听得此子有个亲妹,遂知会她来领尸。那妹妹也刚烈,一声道谢没有,一声赔罪更没有,领着母亲兄长尸身转头就走。
国牧当初身犯重罪,齐桓公对他的惩罚是终生不得踏入临淄城,齐桓公没世,他以为惩罚自动消解,迫不及待地返归临淄,可世事岂能如人意,到最后,他终究还是没能在生前重返国都。齐国人将国牧生时不能回临淄,称为是桓公之诅。
齐孝公二年(公元前641年),高傒病逝,他从生病到死亡仅仅过去一个月,快得仿佛一眨眼。当君子们闻听高傒患疾,依循过往经验,人人以为高傒闭门养病两三月,又得炯炯有神地出来平衡大局,谁也没想到高傒居然真的死了。不会死的高傒死了,君子们在高傒的葬礼上,目睹躺在棺椁内纹丝不动的高傒,仍然觉得不真实。
这一年,鲁国的施父也去世了,丧报传来齐国,齐君子纷言:这位施父高寿几何?有一百二还是一百五,或者,两百了?
鲁国朝堂从此没了施父,每举朝会,听不见那句定场音似的开场白:“臣早言之。”鲁君子不习惯,鲁侯也不习惯。喜欢、不喜欢施父的鲁君子都哀叹:鲁国都安然,周公庙岿然,太阳仍然从东边升起,施父却没有了。
高傒死了,施父死了,世间的朝升日落并未改变,纵有改变,也及时地掰正了回去,施父泉下有知,应该会特别欣慰吧。
齐孝公做了十年国君,尽管他曾努力恢复往昔辉煌,齐国的对外形势依然一年糟糕于一年,诸夏联盟早已分崩离析,中原恢复到无霸主的混乱局面。在他薨逝的前一年,鲁国与楚国联师伐齐,夺取齐国谷城,将在齐内乱时奔楚的公子雍与易牙安置在此。
进入谷城的公子雍与易牙,就住在过去的管氏宫。诡异的是,住进管氏宫后,易牙夜夜做噩梦,不是梦见庖人来索命,便是梦见易起来喊冤,偶尔还会梦见没舌头的丙刁骂他不讲义气,恐惧得夜不能寐,他说管氏宫邪门得很,八成与他不对付,因此搬了出去。
一年多后的城濮之战前夕,晋国军队渡河南来,楚国不欲与晋国正面对抗,于是命令驻扎谷城的楚人统统撤离,因易牙住得远,派去通知他的使者是最后一拨,请他速来管氏宫与大部队会合。明白事情紧急,易牙心焦如焚,亲自驱车狂奔,哪里知道跑过管氏宫大门口时,骖马忽然受惊,扬蹄乱腾乱跳,生生将他颠下车来,把腿骨摔断了。
断了骨头的易牙被抬出谷城,跟随撤退的楚师不眠不休地赶路,养不好伤、睡不好觉,哎哟哎哟地呻吟了两日,第三日便没了声息。
易牙摔死的这年,齐国君位上端坐的是公子潘,前一年齐孝公薨逝,太子继位不到一个月,便被卫开方弑杀,齐国国君迅速易主。
彼时卫开方重返齐国不到两年时间,距离他被撵出齐国,过去了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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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潘正是齐昭公,为君二十年而薨逝,不幸太子为公子商人弑杀,公子商人接续为齐君,即是齐懿公,因在位期间恣睢暴虐,多残无辜,群下不堪折磨,将其杀于申池,承继者是公子元,是为齐惠公。
齐桓公末世,诸公子为夺位,各自树党以争,几乎隳颓宗庙,亡国绝祀,至齐惠公承绪君位,持续三十四年的齐国政治内乱才告结束。
三十四年光阴蹉跎,齐国霸业早如烟云散去,天下还是原来那个天下,却不是齐国能够驾驭的天下了。
然而,这些都是后话了。
齐孝公六年(公元前637年),寄寓齐国多年的晋国公子重耳走上归国之途。他在齐桓公季年奔齐,齐桓公待他以上宾之礼,送给他女人、车马、田产,日子过得滋润,差点儿乐不思晋。
西去之路,何止千里,沿途经历喜忧参半,悲欢各别,重耳与随从们的最大感受是,列国设关置卡之密,比起过去奔齐时,多出了一倍不止。葵丘会盟后,列国听服齐国号令,为天下通行方便,取消冗赘的关卡,不籍或少籍重税,随着齐国霸业衰落,昔日的盟誓作了废,列国关卡如烈火烧过的野草,春风一过,又无休无止地疯长。
以强力达成的愿望,当强力瓦解时,愿望便不复存在了。
将要进入晋国时,重耳对狐偃说:“舅父可知,管敬仲曾经问我,若天意属我,我待若何?”
狐偃说:“公子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