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惟明:绵里藏针
苏惟明:绵里藏针
【苏惟明】
我回到了何氏客栈。这里是怀逸他们三个从朔北逃出,初来南城时的居住地。
那时治平被官兵追捕,见渊被江湖追捕,怀逸被她哥四处探查下落,三个人都过得颇为狼狈。
我本是参与追捕他们的人,抓了他们几个月,抓得我焦头烂额。见渊有许多脱身的本事,怀逸身手极好,治平又会利用天象。我和他们斗了几个月,终于斗得他们黔驴技穷,将他们三个关进牢里。
我本打算将他们送回朔北军营处置,但是当天晚上,他们三个对我讲了他们在朔北的遭遇,对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苏都尉,这样腐朽的朝廷、这样昏聩的官员、这样糜烂的世道,值得你去为之效忠么?”
“苏都尉,我们知道你是心怀天下之人,你是为民请命的好官。但是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好官,在这样的世道里能活下去么?”
“苏都尉,如果你愿意继续为这禽兽当道的朝廷卖命,继续看水深火热的百姓、奴颜婢膝的朝廷,请您现在就杀了我们!如果您想救这天下——既然天地不公,那我们就去改了这天,换了这地!”
我本只想提审他们,听听他们最后的供词。没想到最后,向来被评价“安分守己”的我,竟当了回陈宫,演了出捉放曹。
我循着记忆走回了何氏客栈。刚与他们相交时,他们总是拉着我和一起打马吊牌。他们说之前一直三缺一,现在人终于齐了。我并不习惯玩这种东西,但是和他们一起玩颇为上瘾。
这客栈原本生意极差,但是治平出主意,让掌柜不做客栈,改做镖局。他的主意很巧妙,让何掌柜一时扭亏为盈。掌柜感激不已,就将这个客栈划出来两个房间给他们三人住。
现在何掌柜的镖局生意做得红火,这个客栈空置了。而他们三个被官兵发现了藏匿之处后,我便请他们住进了苏宅里。
如今这间屋子房梁上结满了蜘蛛网,破败的木桌上满是灰尘。我走进去时,漂浮的粉尘呛得我不住地咳嗽。
这些天发生了很多事。
四月廿四夜,太守暴毙,整个府衙忙得焦头烂额。治平说京中定然出现了大事,叫我静观其变,将军权握在手中,准备应对各种情况。
四月廿五午时,治平在街上装瞎子算命,突然碰见了他曾见过一面的易子安。治平有着过目不忘之能,从来不会认错任何人。易子安是京官,此刻应该陪着皇帝才对。他推测皇帝已经离京。他随口一诈,易子安竟吓得面如土色。于是他确信皇帝已经身在南城。未时,春萍记便传出下毒之事。我们更加确信,太子早已下手。
不得已,修齐想出了诓骗风瑶的办法。风瑶此人极其机敏,只是在涉及兄长的事上会乱了方寸。治平用见渊的海东青诓骗她,果真骗到了皇帝的下榻之处。我们又逼迫她偷来易子安的密信,确定徐扬是太子的人,将其杀之。
风瑶并非坐以待毙之人,很快借着易子安查清了阿岚的身份,进而确定了修齐的藏身之所。她已经找到了这个客栈,正在来的路上。
此时,治平突然将我拉到暗处,低声道:“她来了。”
我们两个蛰伏在楼梯的角落静观其变。风瑶推开了门,上了楼,去上面翻找了一番以后下来。治平站到门口去,挡住了她的路。
“风小姐,您光临寒舍也不提前通知一声——让小的为您准备一杯茶水也好啊。”治平站在楼梯口,脸上露出惯常的玩世不恭又暗藏杀意的笑。
风瑶看起来心一惊,本能地退后了两步,撞到背后的栏杆。
“别慌,大小姐。我保证,这是最后一单交易了。成了的话——你就能见到哥哥了。治平从袖口取出一枚扳指,属于我哥哥的扳指,对我用威胁的语调道,“这是大公子的东西,我本来想连着手指一起送给你的,向你表示合作的诚意,也解解我四年的恨。但是阿岚劝我不要这么干,我只好听她的。”
“你说吧,又想要什么东西?”风瑶似是早就失去了和我们周旋的耐心,不耐烦道。
“这可是最后一次了,风小姐。您是个聪明人,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们的立场。易子安是京城的禁军守卫,可否请您从他身上偷来……京城的禁军令牌?我听说最近您和易子安将军关系还不错,如今也只有您能近得了他的身。”治平依然是那副笑里藏刀的神色,漫不经心地将那扳指抛到她这里,被她接住。
我们并不指望着风瑶答应我们。禁军令牌并不是玩具,根本不是她想拿就能拿到的。那令牌中藏有京城守城机关的钥匙,一个令牌能抵过十万大军。
现在北狄马上要到京城,禁军令牌几乎决定了京城的战局,决定天下格局。现在对各方势力来说,这个令牌比玉玺还重要。她代表着风雨楼,不见得会做这种违背祖训的事情。
“你这个要求过分了。你知道禁军令牌是什么东西,你就敢要?它不是你能拿来玩的。我们风雨楼不涉任何政事,更不可能去碰这种要紧的东西。恕难从命。”果不其然地,风瑶表现出坚决的姿态,毫不犹豫地下了楼,起身就要走。
若是换做旁人,此刻定然会用如何道貌岸然的语气将自己置于道德高地上,义正言辞地说自己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和朝廷,劝她也高尚一些,舍小家为大家,为天下百姓奉献自我。区区祖训,在家国大义面前什么都算不得。
但我们知道,这种话她已经听过太多次了,早就听腻了。
治平看着她冷漠的样子,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他转回身去,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然后回过头来,露出了一个让人看不透的笑。他微微蹙眉,对风瑶道:“你当真不想为你哥哥再考虑考虑么?”
风瑶想起自己的兄长还在我们手中,一时间犹豫不决。她对治平怒目而视,没有说话。
治平用脚尖扣了扣地板,我从地下室走了出来,坐在她的身前。
我偏头对修齐道:“治平,别吓到她,我和她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耍这些花招,无非就是为了让我放下警惕答应你们的话。你们休想。”风瑶冷冷地瞪着我道。
此前治平与我说过,对待风瑶这样的孩子,威逼和利诱都不行,只能唱黑白脸。
此时他故作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坐在我背后,装出阴狠的样子道:“苏大哥,你和她讲道理没有用。要我说,不如把她哥抓起来吊着打给她看。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亲哥被打死吧?”
我不禁感叹治平演技之高,平日里那么没正形的人,演起恶人倒是像模像样。他说我看着最面善,所以这个唱白脸的只能非我莫属。
于是我故作愠怒道:“治平,别这样,有话好好说。你先出去,我会好好劝她的。”
治平故意作出一副不屑的表情,离开了这里,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风瑶两个人。我继续看着风瑶,瞥见她好像朝我们这里微微打量了一眼。能看出来治平的计划成功了一部分,至少风瑶此时对我的戒心比对他的低很多。
于是我用治平教我的话术,用耐心温柔的语调道:“风小姐,你先不要害怕。修齐那个人做事没有分寸,我已经教训过他很多次了。实际上我们都很仰慕风雨楼,敬重你兄长,对他以礼相待。你兄长是江湖上有名的英雄豪杰,我们也很想结交他。我们只想与你合作,互利共赢。”
“别以为我会相信你们。这是涉政的大事,是要连累风雨楼下水的。我们风雨楼在历来的政斗中从不站队。这事太大了,我真的做不了主。”风瑶的情绪似乎失去控制,哽咽道。
我对风瑶微微笑了笑,用一种娓娓道来的语气对她道:“风小姐,我给你讲一个我最近听到的故事。你应该知道你的父亲杀了前一任武林盟主,当上了新盟主,为你们风家增光添彩。你是不是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我告诉你。北狄人用盟主之位加十箱金子的代价换取风雨楼的支持,你父亲同意了。作为投名状,他先是要求你提供皇帝行踪以供刺杀,然后又命四个杀手除掉你哥哥。无论是风家一百多年的祖训还是你哥哥的命,在十箱黄金面前,都一文不值。”
“你不会以为这样说我就会信你吧?你们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朝廷。”风瑶的泪水不断涌出,情绪也慢慢决堤,“之前你们要我的情报是为了保护皇帝,现在你们又想保住京城。你们设了很多局,杀了很多人。你们很聪明,很厉害,很伟大,但是你们凭什么用我哥哥的命来成就你的伟大?”
我注视风瑶的双眼,温和道:“我们不想用任何人的命成就自己。我们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去拯救更多自己在乎的人。你想救哥哥,我们想救小岚,我们其实是一类人。”
风瑶仍然坐在我对面,泪水不住地滚落,哭得梨花带雨。我一时之间有些心疼这个孩子,第无数次在心底暗骂这个缺德的计划。
我给她递过一条手帕,静静地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一言不发。风瑶接过那条手帕,擦干脸上的泪水。从她的眼神上我可以看出,她几乎卸下心防,这些天里所有的崩溃与痛苦在此时倾泻而出。
“我和你不是一类人。我讨厌你们这些大忠臣,你们虚伪得让人恶心。你们用一句国家大义就可以强迫不相干的人参与你们的游戏。你要保护天下苍生,所以就来害我的哥哥?我哥哥做错了什么?他凭什么给天下苍生当牺牲品?”风瑶咬牙切齿,“我们风家不想参与任何人的事情,我们只想平平安安地做好自己的生意,过好自己的日子,我们有错么?你们为什么要逼我?”
治平算得真准,这孩子果然这样说。于是我一字不差地照搬治平给我的话术,微微垂下眼去,作出一副看幼稚儿童的同情怜悯眼神,叹气道:“傻孩子,你真的以为自己可以独善其身么?你真的以为整个国家沦陷以后,你们风雨楼还可以安心地做世外桃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