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日头已爬过了半个东半边天,而营地里的哀泣声早已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高过一阵的鼾声。
一队身着明远堂弟子衣的人快速地掠出营地,沿着弱水向北而去。而宋昭正自掀开的帐帘缝隙中,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自昨日早晨之后,他便一直未合过眼。长途跋涉、应付狼袭、整顿队伍以及思索处理徐茋带来的各种令人惊骇的消息,已将他折腾得精疲力尽。然而他没有心思、也不敢休息。一想到有只无形的手已悄然伸进了送亲队中,正推着众人走向一条未知而又危险的道路,他便心神不宁,战战兢兢。
杨维翰已替他先行一步,去搜寻陆郎官、居延与风雷堡的秘密。然而危险仍然留在队内,随时可能会给人致命一击。
陆郎官那边,他已吩咐‘角鸮’弟子暗中盯着了。而既然徐茋称自马群的体内发现了麻蕡子,那么照管马匹的马奴也定然有问题,需得查一查。还有那可能一直跟踪着送亲队的外应,在这广阔无垠几乎毫无遮挡的沙漠中,是如何隐藏让人丝毫未发现踪迹的……?
纷乱的思绪令宋昭头疼不已,而此时鼻尖却飘来一丝清凉微苦的香气,令他神清目明了许多。
擡眼一看,却见褚赫燃起了一线熏香,正是读书人最爱的提神醒脑的窗前省读香。
宋昭感慰地看了一眼褚赫,叹道:“‘知我者,谓我心忧’,身边有你,足矣。”
褚赫只微微低眉,道:“少主怕是无心思休息,有了这香,心境也当清明些。”
宋昭点点头,道:“只怕你也不得休息了。你借监察营中巡逻弟子的名义,暗中查查我们周围,是否有人跟踪,若需要人手,自去调派‘角鸮’即可。”
褚赫道:“是。”
宋昭又看看他那蒙着纱布的左耳,问道:“可有妨碍?”
褚赫嘴角一勾:“即便受伤,我的耳力,比之少主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宋昭大笑,道:“好!”
褚赫转身出帐。
宋昭在帐中又呆坐了一小会儿,随后唤来一名角鸮弟子,命他暗中看好自己的庐帐,便也出去了。
送亲队的扎营之地就在弱水东岸一片平坦开阔的空地上。冰封的河面与空地之间,是一片狭长的河滩。河滩上孤零零地立着一顶临时搭建的简易凉棚,这里便是剩余的马匹与骆驼休憩的地方了。虽是冬日,河滩上的苇荻已然枯黄萎缩,但总算也给这些可怜的牲畜们提供了些吃食——昨夜的一场灾祸,原先备下的草料也遭了殃,所剩无几。
凉棚边上卧着几匹骆驼,正扯着苇荻悠然大嚼。它们久居沙漠,早已习惯了荒漠中极端恶劣的环境,即使昨夜受了那样一场惊吓,却也不影响它们大快朵颐。
然而凉棚内拴着的硕果仅存的那七八匹马便没有那般悠哉了。它们有的只是恹恹地站在那里,似乎是睡着了;有的则将头伸进面前的食槽中,拿大嘴皮子翻捡着草梗,百无聊赖地嚼着,随即又不满而悲伤地哼哼起来。
这批马原本生自北地,但许是将养地娇贵了,在荒漠里一番折腾、又兼昨夜又伤又吓之后,如今都变得毛发黯淡、颓萎虚弱了。加之美食不再,只能啃些又干又硬的草梗,哪里还精神得起来?
凉棚的一侧,堆砌着昨夜被烧剩下的嫁妆辎重箱子,箱子边上是三顶庐帐,一顶供养驼人使用,而另外两顶供马奴使用。此时,三顶庐帐内鼾声响亮、此起彼伏,即便宋昭站得远,也觉得吵闹。
他环顾四周,见无人影,这才蹑手蹑脚地走至庐帐边,悄悄掀起帐帘一角,偷偷朝里望了望。
每顶庐帐内都横七竖八地躺着七八个人,鼾声震天。而其中一顶马奴所属的庐帐内,却有两个摊开地、空着的铺盖。
这两个人,去哪里了呢?
正思索间,他的眼角突然被外间射来的光亮给晃了一下。
他一愣,朝着光亮来处张望,却瞧见在河滩芦苇丛的深处,有光在不停闪烁。
他轻轻放下帐帘,一个纵身,便悄无声息地没入芦苇丛中。
那光亮闪烁处已近苇丛最靠近河边的地方,脚下的河滩虽已被冻得硬邦邦地,但也能浅浅地显出两排脚印,一直延伸到光亮处。宋昭正要循着脚印再靠近些,突然,身侧有黑影闪出!
宋昭一惊,不及看清来人,一肘便捣了过去。哪知那黑影动作倒慢,不偏不倚,竟挨上了那一肘。宋昭受惊下出招,那一肘使力不小,对方竟只是闷哼了一声,随即低呼道:“且慢,是我!”
此时宋昭才看清,眼前人一身脏兮兮地男装,右臂还裹着伤布。一张带着长疤的脸晒得黑红,一手正捂着方才被肘击到的前胸,另一手却正握着一把短剑。
是徐茋。
两人才分开没半个时辰,又见,差点就干上架了。宋昭也没料到徐茋如此不济,慌忙上前,急急问道:“可伤到了?”
徐茋没有接话,只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一把将他拉进了一侧的苇丛之中,一齐蹲了下来。一番动作扯到了她的伤处,疼得她呲牙咧嘴,甫一蹲下便将衣领一扯,往里头望了一眼,这才轻声说道:“还好,只是青了一块儿……你下手也忒狠了……”
宋昭见她如此毫不避讳,面皮已然红透了。心里想着,若此时有褚赫随身带着的小药瓶,便好了。他有些愧疚地看向徐茋,低声道:“对不住,方才没瞧清是你。稍后我取药给你。”
徐茋耸耸肩,没大所谓地道:“不打紧。”随即又问:“你怎得来了?”
宋昭回道:“我方才瞧见那处有光亮……”又看了看徐茋:“你怎得又在这里呢?”
她一边稍稍探出小半个脑袋向光亮处张望着,一边用手中的短剑在一旁的空地上戳戳画画着一堆圆点,还不忘低声回答:“我也是为了这光亮而来。”
宋昭本想再多问几句,但见她正忙,便闭了嘴。眼瞧着她用左手灵巧地握剑比划,又想起昨夜她查看马尸之时亦是用的左手,不由得又是一阵疑惑。
不多时,那闪烁的光亮便消失了,徐茋也停下了动作。
宋昭也已瞧出了一些门道。
那些光亮的闪烁仿佛带有一些规律,每连续闪烁几下,便会停一小会儿,间或停止的时间会更长一些。
当光亮每闪烁一次时,徐茋便会画一个圆点。每次出现小间隔时,她便也会在圆点之间空出小间隔;若间隔时间长时,她便会另起一列,再次记录。
如此这般,空地上便画出了数列圆点。
“这是什么?”宋昭问。
“这是沙漠中常用的传信方法。”一旁的徐茋小声回着:“沙漠难行,传信亦极不方便。但因沙漠中日光充足,就有人想出了铜镜借阳光传信的办法。这光点闪烁的间隔不同,便是在传递不同的信息。用这法子传信,对方不会离得太近,但也不会离得过远。你瞧——”她转头,示意宋昭看向相反的方向。
营地东南方向,连绵地两三座大沙丘之后,隐隐约约地,竟也有光点闪烁,似乎是在回应苇丛深处闪烁的光亮般!
宋昭立时便明白了,低呼道:“那便是外应所在之处?!”
“不错。”徐茋一边跟着画下那边的光亮闪烁,一边道:“想来这帮人十分熟悉沙漠的状况,才能借着沙丘掩映,没被咱们察觉。”
宋昭却没有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