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秋风还在御花园里打转,卷起的银杏叶贴着沁芳亭的栏杆打了个旋,又轻飘飘落下。玄澈的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汉白玉亭栏,指腹还没来得及感受石材上的纹路,就听见远处宫道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杂乱无章,混着宫人的惊呼声,像一串炸响的鞭炮,直直撞进他耳里:“快!快去坤宁宫!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病危了——”
那声音像一道惊雷,劈得玄澈浑身一震。他猛地擡头,脖颈间的青筋都绷了起来,目光死死锁向坤宁宫的方向,那片覆盖着明黄色琉璃瓦的宫殿群,是他母亲住了三十年的地方,是他从小到大受了委屈就会奔去的港湾,是这深宫里唯一能让他寻得半分暖意的角落。方才还麻木僵硬的四肢突然有了知觉,可那知觉不是暖意,而是刺骨的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爬,钻进衣领,冻得他牙齿都开始打颤。他几乎是踉跄着往外跑,玄色锦袍的下摆扫过满地银杏叶,留下一串慌乱的、深浅不一的痕迹,连靴底沾了落叶都浑然不觉。
一路穿过抄手游廊,廊柱上的朱红漆色在阴沉天光下显得有些暗沉。坤宁宫的明黄色宫墙越来越近,宫门前已经围了不少宫人,个个垂着头,面色慌张,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有偶尔传来的啜泣声,在寂静的宫道里格外清晰。玄澈挤开人群,指尖碰到宫人的衣袖,只觉得对方的衣料冰凉,像裹着一层霜。他刚站到宫门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殿内传来父皇压抑的声音,那声音里满是怒火,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皇后的情况到底怎么样?朕养你们这群太医,是让你们站在这里说‘回天乏术’的?”
紧接着是太医颤抖的回话,声音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陛下息怒……娘娘脉象紊乱如乱丝,气息微弱得几乎探不到,臣等已经用了人参、当归、雪莲配成的续命汤药,可……可娘娘体内似有一股邪祟之气,盘踞肺腑已久,如今已经侵入五脏六腑,就像藤蔓缠树,早已根深蒂固,臣等……臣等实在是回天乏术啊!”
“邪祟之气?”皇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震怒,“皇后向来谨守宫规,每日除了在殿内礼佛、看书,连宫门都少出,怎么会沾染上这些东西?你们查!给朕仔细查!”
太医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斟酌词句,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回话:“臣等方才为娘娘诊脉时,发现娘娘袖口、发间残留着一丝奇异的香气,那香气闻着清雅,实则混杂了‘醉仙藤’与‘忘忧草’的汁液,这两种草药单独用无害,可混在一起制成熏香,长期吸入会损伤心肺,日积月累,便会慢慢侵蚀五脏。臣问过坤宁宫的宫女,宫女说……说娘娘近半年来,总收到二皇子送来的熏香,二皇子说那熏香能安神助眠,娘娘念着是儿子的心意,每日都让宫人点上,从未间断……”
“熏香……”玄澈站在宫门外,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若不是及时扶住冰冷的宫墙,怕是早已瘫倒在地。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节处的旧伤被宫墙磨得发疼,可他浑然不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盘旋,那些熏香是他送的,是他亲手送给母亲的。
半年前,他从江南回京述职,母亲拉着他的手,眼眶泛红,说夜里总睡不着,一闭眼就想起他在江南的差事,担心他被人算计,担心他受委屈。那时他正忙着和北狄联络,怕母亲多问,又想让母亲安安静静的,别总为他操心,便让人在宫外的黑市寻了“特殊”的熏香,那贩子说这熏香能安神,还能让人少思少虑,他没多想,只觉得正合心意,便买了好几盒,送到坤宁宫,还特意叮嘱宫人“每日都要给娘娘点上,别让娘娘断了用”。他从未想过那熏香有问题,更没想过,自己亲手送的、满含“孝心”的东西,会变成一把钝刀,慢慢割掉母亲的性命。
“娘……”玄澈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宫门前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很快又被秋风吹干,只留下淡淡的水迹。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抱着他在坤宁宫的院子里看牡丹,阳光洒在母亲的发髻上,母亲笑着说“澈儿以后要做个心善的人,别学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想起他十岁那年,因为和玄昭争骑射输了,被父皇责骂,躲在坤宁宫的角落里哭,母亲偷偷塞给他一块桂花糖,摸着他的头说“娘永远护着你,不管你输了赢了,都是娘的好儿子”;想起他去江南前,母亲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嘱“万事小心,平安就好,娘不要你当什么大官,只要你好好的”……
那些温暖的画面,此刻都变成了锋利的刀子,一下下扎在他的心上,扎得他鲜血淋漓。他以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前途,为了能在这深宫里站稳脚跟,为了能给母亲更好的尊荣,让母亲不再看别人的脸色。可到头来,他却亲手把母亲推向了死亡的深渊。他贪的是权力,谋的是皇位,可失去的,是这世上唯一真心爱他、不求他任何回报的人。
“吱呀”一声,坤宁宫厚重的朱漆宫门被推开,发出沉闷的声响。玄昭从里面走出来,石青色的朝服上沾了些许灰尘,大概是方才在殿内照顾皇后时蹭到的,他的眼底带着一丝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却依旧保持着沉稳的姿态,没有半分慌乱。他擡眼看见站在宫门外的玄澈,看见他满脸泪痕、头发凌乱、膝盖还沾着灰尘的失魂落魄模样,眉头微微蹙了一下,眼神复杂。
方才在殿内,他听得清清楚楚,太医说的熏香,是玄澈送的。他想起玄澈这些年的算计,垄断江南盐运,逼死不肯妥协的盐商;暗中培养死士,为了保守秘密,让多少人“消失”在黑夜里;勾结北狄,罔顾边境百姓的安危,只为了争夺皇位。他本应是厌恶的,甚至是愤怒的,可此刻看着玄澈这副悔恨莫及、连站都站不稳的模样,心里却涌上一种复杂的情绪,他可恨,恨他为了权力不择手段,害了那么多人,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放过;可他也可怜,可怜他机关算尽,到最后连自己最亲的人都护不住,只能站在宫门外,连进去见母亲最后一面的勇气都没有。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玄昭在心里无声地叹道。从前他只觉得这句话是世人对弱者的苛责,是站在高处的冷眼旁观,可此刻看着玄澈,才真正明白其中的含义,玄澈的可怜,从来都不是命运不公造成的,而是他自己的可恨造成的。若他当初能收敛野心,不被权力迷了眼;若他能多一分善良,不把别人的性命当草芥;若他能多关心母亲一分,哪怕只是问一句“熏香用着好不好”,也不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玄澈也看见了玄昭,他张了张嘴,想说“不是我故意的”,想说“我没想到会这样”,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辩解只会显得更可笑,母亲快不行了,他的罪孽又多了一笔,一笔永远无法弥补的罪孽。
就在这时,殿内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是坤宁宫的掌事嬷嬷,那哭声撕心裂肺:“娘娘!娘娘您醒醒啊!您看看老奴啊!二皇子还在外面等着您呢!”
玄澈浑身一僵,猛地擡头看向宫门,眼里满是绝望,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却又很快松开。他想冲进去,想再看看母亲,想跪在母亲面前忏悔,可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怎么都挪不动。他只能站在原地,听着殿内的哭声、太医的叹息声、父皇的怒骂声,感受着心脏一点点沉入谷底,冷得像块冰。
玄昭看着他这副模样,没再说话,也没再停留,只是转身重新走进了坤宁宫。宫门缓缓关上,厚重的门板隔绝了殿内的所有声音,也隔绝了玄澈最后的希望,像一道鸿沟,将他与母亲彻底隔开。
秋风再次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玄澈的脚边,有的还沾在他的袍角上,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狈。他缓缓蹲下身,双手抱住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那哭声不像哭,倒像是野兽受伤后的呜咽,在空旷的宫道上显得格外悲凉,连远处枝头的麻雀都被惊得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机关算尽,争了半生,从江南到京城,从盐运到军械,每一步都算得精准,可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权力、皇位,不过是一场空,像御花园里的银杏叶,看着金黄耀眼,风一吹就散了。而他亲手毁掉的,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母亲的爱,母亲的性命,还有他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却被野心吞噬的善良。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的悔恨,他的痛苦,再也换不回母亲的生命,再也换不回那些被他伤害的人。他只能在这里,守着这冰冷的宫门,守着这无边的悔恨,等着母亲最后的消息,等着父皇的定罪,等着自己最终的结局,或许是天牢,或许是白绫,或许是流放,可无论是什么,都再也换不回那个会笑着给他塞桂花糖的母亲了。
玄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坤宁宫门口挪回御花园的,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心口的疼顺着四肢百骸蔓延,连呼吸都带着细碎的颤。秋风卷着金黄的银杏叶,在他脚边堆了薄薄一层,有的还粘在玄色锦袍的下摆上,可他像没看见似的,目光空茫地穿过层层树影,径直走向那架藏在银杏林深处的秋千,那是他七岁那年,皇额娘怕他在宫里头闷得慌,特意让人照着江南园林的样式搭的。木架是上好的楠木,当年还泛着温润的光泽,他亲手在架下种了紫藤,春日里紫花满架,皇额娘总陪他坐在秋千上,给他讲江南的水榭、荷塘的菱角。可如今,藤叶早已枯落,光秃秃的藤蔓缠绕着斑驳的木架,像极了他此刻空荡荡、满是裂痕的心。
他扶着秋千坐下,木质座椅被秋风浸得冰凉,硌得他尾椎骨生疼,可这点疼,比起心口的绞痛,又算得了什么。他垂着头,看着自己靴尖沾的青石板灰,还有几片没抖落的银杏碎叶,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翻涌着过往的画面。从前他总觉得,童年里满是父皇的比较,玄昭三岁能背《论语》,父皇摸着玄昭的头夸“有天赋,像朕”;玄昭十岁骑射能射中靶心,父皇当即赏了一把西域进贡的牛角弓;连玄昭在御书房回话时措辞得体,父皇都要当着满朝文武赞一句“玄昭有皇子气度,可堪大用”。那时他躲在屏风后,攥着衣角,只觉得委屈,觉得父皇偏心,觉得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赶不上玄昭的脚后跟。
可他偏偏忘了,每次他躲在假山后、回廊角生闷气时,皇额娘总会循着脚步声找来,手里要么拿着他爱吃的桂花糕,要么揣着温热的蜜水。她从不会说“你要比玄昭强”,只轻轻揉着他的头,指尖带着淡淡的木槿花香,温声说:“澈儿不用跟别人比,在娘心里,你性子软、心细,会记着娘爱吃的杏仁酪,会给受伤的小雀儿包扎,这样的澈儿,最乖、最懂事了。”只要他说的想法,皇额娘都会全力支持他,慢慢的他的野心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皇额娘对他失望透顶,但从未伤害他。他还想起十二岁那年,为了在秋猎时超过玄昭,他偷偷在书房练骑射图谱到深夜,连晚膳都忘了传。皇额娘知道后,没让人通传,亲自端着一碗热汤从坤宁宫走来,汤碗是白瓷描金的,盛着他爱喝的当归羊肉汤。她站在书房门口,看着他冻得发红的指尖、桌上凉透的点心,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走过来把汤碗递到他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瓷碗传过来:“澈儿要是累了就歇会儿,别跟自己较劲儿。娘不盼着你当最厉害的皇子,也不盼着你得父皇多少赏,只盼着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平平安安的。”那时他满脑子都是“要赢过玄昭”,只敷衍地应了两声“知道了娘”,转头就把汤碗搁在一边,又埋进了满是箭矢图样的书本里。如今想来,那些被他不耐烦忽略的安慰、被他嫌唠叨的叮嘱,那些带着木槿香的掌心温度、温热的羊肉汤,竟是这世上最珍贵的温暖。可这温暖,被他亲手推开,再也抓不住了。
“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玄澈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刚出口就被秋风卷走,只剩下嘴唇还残留着细微的颤。他缓缓擡起手,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羊脂玉瓶,瓶身温润,上面刻着细碎的缠枝莲纹,是他去年生辰时,福氏亲手挑的料子,让玉匠雕的。瓶里装的,是他从二皇子府暗格里取的鹤顶红,本是他为自己留的后路,他知道自己勾结北狄、算计朝臣,早晚有东窗事发的一天,那时也好留个体面。却没想到,这后路,会在他亲手害死母亲的这一天,派上了用场。
他拧开瓶塞,一股淡淡的、类似金属的腥气飘出来,混着秋风里银杏的清苦香,格外刺鼻。他盯着瓶口,眼前又闪过皇额娘临终前,宫嬷嬷哭喊的那句“二皇子还在外面等着您呢”,他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敢见,连一句“对不起”都没说出口。他闭上眼,没有半分犹豫,仰头将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辛辣的滋味顺着喉咙滑下去,像吞了一把烧红的针,很快就蔓延到四肢百骸,心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疼,像有烈火在胸腔里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像要裂开。
他靠在秋千上,缓缓闭上眼睛,意识开始模糊,耳边的风声渐渐远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声音,是明儿的笑声,清脆得像银铃,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父亲,父亲!你看我骑竹马骑得好不好?你说过,骑得好就给我买糖画的!”是福氏温柔的叮嘱,她的声音总带着江南女子的软语,像浸了温水:“天冷了,殿下出门要多穿件夹袄,我给你缝的兔毛护膝,记得让小太监带上。”还有皇额娘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他记了二十多年的木槿香,在他耳边唤:“澈儿,娘来接你回家了,别在外面待着了。”
他好像真的看见了,明儿穿着宝蓝色的锦袍,袍子下摆绣着小小的虎头,怀里抱着他去年送的绣老虎布偶,蹦蹦跳跳地朝他跑来,小靴子踩在青石板上“哒哒”响;福氏站在廊下,穿着藕荷色的襦裙,手里牵着明儿的另一只手,笑着朝他招手,眼里满是温柔,鬓边还插着他送的珍珠钗;而皇额娘,就站在廊柱旁,穿着她最爱的藕荷色宫装,头发上插着那支他十五岁时用第一个月俸禄买的玉簪,那时他特意让玉匠雕了木槿花,皇额娘收到时,眼眶都亮了,说“澈儿长大了,会疼娘了”。此刻皇额娘正笑着,眼角的细纹里满是暖意:“澈儿,快过来,家里的桂花糕快凉了,是你爱吃的,娘刚让小厨房热过。”
“娘……”玄澈想伸手去抓,指尖却只碰到一片冰凉的空气,什么都碰不到。他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那笑意里没有了悔恨,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对权力的执念,只剩下彻底的释然。他终于不用再争了,不用再算计盐运、勾结北狄,不用再跟玄昭比谁更得父皇的喜欢;他终于可以回到那个有皇额娘的桂花糕、有福氏的暖汤、有明儿的笑声的“家”了,那个他曾经拥有,却被野心弄丢的家。
秋风再次吹过,卷起满地银杏叶,像一场金黄的雨,落在他的玄色锦袍上、苍白的脸上,像是为他盖上了一层柔软的、金黄的毯子。秋千被风推着,轻轻晃动着,木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过往的故事,诉说着那个曾在秋千上笑闹的孩童,如何变成了野心勃勃的皇子,又如何在悔恨中走向终点。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终于冲破了厚重的云层,洒下一缕温暖的光,穿过银杏叶的缝隙,落在玄澈的脸上。他的眼睛轻轻闭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泪,嘴角的笑意却还没散去,再也没有睁开。
御花园里静悄悄的,只有银杏叶簌簌飘落的声音,和那架渐渐停止晃动的秋千。风停了,叶静了,只剩下满林的寂静,诉说着一个皇子半生的野心与悔恨,最终归于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