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四)
钗头凤(四)
阿雪是虚无居的婢女,人院里的主子还未发话,和这父子俩有何关系?
连二房的顾氏都惊诧,她的丈夫素来温润如玉,她的大儿一向淡泊如水,现突然都为一丫鬟斩钉截铁地拒绝,怎么想都是诡异。
赵氏不嫌事大,眉眼轻佻笑道,“这婢子到底是宴哥儿院里还是二房院里的?我都恍惚了。”
陆时宴冷目扫了她一眼,凛冽摄人,迫得赵氏胆颤心寒,停了笑意,忙把头低。
他懒懒欷靠在梳背椅上,转首面向老太太,嘴角泛苦,“奶奶,二哥的眼就是在西域没的,大过年的,请个龟兹女出来助兴,对二哥是不是太残忍了点?”
此话一出,倒让众人从浮想联翩的遐思中拨了出来,顿觉有理,这二老爷定也是怜子心切,才不允龟兹丫鬟出来跳舞。
只有苏之瑾知道,二老爷定是担心阿雪出来又紧随他,名声受损,而陆时勋是实打实不想让一串串的眼睛盯着阿雪看。
她趁势把话锋转,抿唇浅笑,“奶奶,今晚的戏班子与往常不同,除了唱戏,还会杂耍变戏法,有趣得很。”
“这倒是稀罕,那就请上来罢。”
老太太发了话,这桩闹才揭了过去。
戏台子上的向山表演的很卖力,身穿长袍,用毯一蒙,变成带水的,带火的,天上飞的,地下跑的种种小玩意……好不热闹,引得一众喝彩。
气氛轰到顶峰,少了拘束,他把玩器儿往台下一抛,有临近的仆妇去拾,喜笑盈盈,恰有一物正巧落在悦贞脚边,苏之瑾斜眼轻瞟,是娃娃的拨浪鼓。
五尺台又换了一景,星移物转,瑶台玉阙,蟒皮胡琴起,祝词高赞,“去岁千般皆如愿,今年万事定称心,劝君今夕不须眠,沈醉对芳筵,新年胜旧年……”
良辰美词,水袖舞扇,满座皆目迷。
耳边有拨浪鼓轻晃,苏之瑾悄睨悦贞,看她拿帕揾揾眼角,心中不安,担心她会做傻事。
果然在向山下台后,悦贞就面色为难,同老太太说,“奶奶,我坐久了腰累得慌,下一出是您最爱的杨门女将,您继续看,孙媳先回去了。”
方才的闹剧因她而起,老太太最不喜大过年引事端,不吉利,但瞧了眼她的肚子,念在长孙为重的份上,不好责备,点点头,“你身子重,难为你坐了这许久,快回院安生歇着罢。”
悦贞一走,苏之瑾借口如厕也跟了出去,就瞧见她打发了丫鬟,拿着拨浪鼓往大宴厅的门房走,那是戏子等候歇脚的地。
苏之瑾快走三两步,追上悦贞,一把抓住她,“二嫂嫂走错了,映园在另个方位,天黑是看不清,我带着嫂嫂回。”
她绝不能放任悦贞出错,这门房闲杂人物往来,鱼龙混杂,一个二房的奶奶来看戏子成何体统,定生闲话。
而年下戏子们又在各府走动,碎语传得快,国公府的声誉口碑被毁,对苏之瑾百害无益,她必须得阻止,拽着悦贞就要往回走。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果然她下午的话不是无缘无故说的,悦贞甩了她的手,“苏之瑾,你在暗里调查我?”
眸光冷瑟,紧紧盯着苏之瑾,戏台上的铿锵唱音殷殷传来,道尽人间荒谬。
“不用调查,你同他在后院假山那回,我看到了。”
到了此刻,苏之瑾也不再隐瞒,冷静看她,“二嫂,你不是个蠢人,这门房不比假山的人多?人言可畏,到时我想帮你都掩挡不过去。眼下最重要的是保全腹中胎儿,不可图一时快意,一错再错。”
“你为何要帮我隐瞒?”悦贞语气仍有敌意,一改往日温贤,警惕问她,“你想从我身上获得什么好处?”
她自小在深闺后院,瞧见的,听到的腌臜手段多了去了,眼下被苏之瑾抓住把柄,她不得不妨。
“竖敌不如共友,在这宅院里,想必你也瞧见,我的日子不算太好过。”苏之瑾本不想搅这趟浑水,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见她谨慎,也抛出自身劣势,“我得与婆母周旋,还得避三婶的冷箭,这府里女眷也就同你和五妹妹能说上两句,我帮你,无非就是希望我遇险境时,你也能拉我一把。”
此话言之动容,悦贞卸下几分心防。
苏之瑾再劝,“二嫂嫂,勿再做傻事,你今日往门房去,毁的不仅仅是你自己的名节,还有国公府的声誉,悦晓还未说亲,你总不希望她出门受人指摘吧?与他断了吧。”
一时发热发昏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悦贞睇了眼门房,随苏之瑾转身走了。
缓踱片刻,她徐徐开了口,“你的日子怎不算好过?小公爷疼你护你,这比什么都好,哪怕有明争暗斗,也有人能靠着,可我呢,谁都靠不了。我以为嫁进国公府是我此生最对的抉择……”
悦贞眸中倏冷,“没想到是个深渊……你不知道我守了多少年的活寡,他没碰过我,从来没有,无论我使用何法,他宁愿自.渎,也不屑于碰我。”
苏之瑾脚步一顿,倏而脑中惊雷,“你同二哥未行房事,那他知道你腹中胎儿是和旁人……”
“他当然知情,我和他未圆房,怎么会有小孩?”悦贞冷笑,“只是他看不到,不知那男人是谁罢了,但他也不在乎。”
游廊檐下高悬竹雕灯笼,数数篾片阴影在她惨白的面容流转,像是贴在她脸上的小刀子,鲜艳的红唇似剜出的血,“他在离京前相看过我,明明我听到他亲口对老太太说,娶童氏悦贞为妻,是我之荣,当是一世无憾,可去了一趟西域什么都变了。
他到底在为谁守身如玉?我可太好奇了,买通了他以前的部下,才知道实情,原来是他的魂被丢在西域了。那女人伤他害他,他念念不忘,我在他未醒时宽衣解带地伺候,他丝毫不念,多么可笑。”
苏之瑾听着二嫂与二哥的孽缘,心中唏嘘,婚姻t哪有对错,只有选择。
她虽不喜置喙他人,但此刻心里的天平还是倾向了悦贞,她搀着她,轻问,“嫂嫂之前没想过和离?”
在苏之瑾眼里,悦贞手握好牌,娘家是名门望族,婆母只顾吃斋念佛,丈夫不管不理,独享自由身。不过她也十分理解,宅院女人对传宗接代的谨训迫切,但悦贞完全可以将隐情告知老太太和顾氏,依她们的性子,绝对会体体面面让悦贞和离,甚至于因愧疚,在暗中给她找好下家。
但一手好牌被她打得稀碎,苏之瑾转思,摸出几分真相,除非是悦贞自己不肯放手,她爱二哥陆时勋。
而她与向山茍且,无非是出于报复,报复二哥对她冷漠。
果然悦贞像是头回听说这个词,“和离?”
很是不理解地哂笑了声,“说什么笑话呢阿瑾,他折磨我这许多年,和离不是正合他的意?我就得在他面前天天晃荡,让我同别人产下的孩子喊他父亲,看看他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会不会痛。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可恶?”
沉默一瞬。
苏之瑾转身抱住了她,像是不忍见她剖骨,轻轻地对她说,“二嫂,我心疼你。”
悦贞手中的拨浪鼓闻声而落,鼓点咚咚,掉在地上,羊皮鼓面的小男孩在冲她笑,却迫得她的泪从眼尾直缀而下。
她本想将这个秘密深藏,但还是被当下的拥抱折暖,她想没什么好遮掩的了,“他虽没碰过我,可我却碰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