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序(十二)
春光序(十二)
清雨疏影,迢迢秋风吹乱残烛。
苏之瑾进账收伞,入眼就是一张黑檀髹木书案,案上的钥匙在她眸底漾了下,她不动声色地走到一旁,用梅花铜勺拨香,“爷什么时候回来?”
石青垂眸,“军中人也不知。这样大的雨,小公爷没准留宿在禁中公房,一晚上不回也是常有的事。”
博山炉的流烟逐渐袅娜升腾,是陆时宴常用的游龙梅香,把这寒寂的帐子熏得更冷。
苏之瑾颔首,“我在这先等一会罢。”
石青觑了一眼书案,牢狱钥匙和腰牌明晃晃地放在那里,他暗愁小公爷怎么连少奶奶都要算计。
他看着苏之瑾纤瘦背影,欲言又止。
在退下时,还是没忍住,劝道,“少奶奶要不先回府?爷说不准已经下朝回去了。”
苏之瑾转身,婉柔地对他笑一笑,“无碍,我也无事,等个片刻也不耽误什么。”
石青垂头丧气出了帐,只能暗暗祈祷少奶奶千万不要去卫司狱,千万不要犯糊涂。
帐内,寂然无声。
苏之瑾刻意未去看钥匙,她扫视了案上一圈,瞧见公文下露出了一角,是她临摹的字,每日写好都会被石青送到他手上。
她挽袖,轻轻从底下抽出来一叠字纸,连带着上面压着的一卷宗袋一同取了出来,上书“劝匪招安”,游龙行走的四个大字,遒逸疏爽,是陆时宴写的。
苏之瑾的眼皮轻敛,未打开看,又放了回去,这是他的军务。
她翻着几十张她写过的字纸,每一张上都有他的批注。
“此捺险绝,明日该多练。”
“竖又歪了,鸡飞狗走之迹。”
“这‘圆’字颇为古拙,煞是可爱。”
.......
他的点评,或犀利,或调侃,也是苏之瑾头回所见,语气像极了他在耳边低喃。
不过连她也不得不承认,陆时宴是个很好的教习先生,每天给她布置的课业都不尽相同,均是针对她前日的不足错漏而制定的。
他还委石青给她置备了书台,放在他书房大案桌的对面,书刀、墨盘、宣纸、笔架都是他寻上等备齐的。
临摹的字也是陆时宴仿魏晋钟繇《宣示表》的写本,利落、洗练,笔画之间少有连笔牵丝,字字独立克己。
极像他。
虽才八日,但她也看得出来,自己的笔锋架构已逐渐往陆时宴靠近,苏之瑾在想,这是不是他的有意为之?
这是他执意强扯的牵绊,她避不过,每日复练,她的字,只会越来越像他。
她知道,再往后,但凡提笔写字,她都绕不开想到他了。
真是好歹毒的心。
苏之瑾心中暗啐,可昏烛下,满袖冷梅香,她反而平了乱思。
今日的课业尚未完成,她从他的架子上取了一支紫豪,纤臂悬提,照陆时宴的字,蘸墨临迹。
烟雨暗帐。
陆时宴伫立在中军t大营里,敛睫低垂,看她的绰绰清影落向帐壁,坐在案前悬臂写字,青丝低绾,玉颈轻弯。
他呷了一口茶,等了半晌,见她分毫未动,吐出一口浊气。
许是她真是来看他的?
看他久久未回,她也想尽到妻子职责,给他来送几身衣衫,坐下与他一同吃点糕饼,像寻常夫妻那般,问问他近来如何。
她在那里不疾不徐地写,他在这里却有几分坐立难安的自愧,一时觉得自己是小人心,他可以去见她了,不该冷落她那么久。
寒雨天,茶凉得快,陆时宴不甚在意,一口灌入,肺腑间都是凉意,可他的眉眼倒是热柔了起来。
陆时宴阔步欲往账外走,耳边却传来玎玲碰撞之响,他撩帐的修长指骨略停,是钥匙。
他转首看向二帐,书案前的娉婷身影已不见,唯有雨夜里缓缓独行的碎步声,渺如烟云。
陆时宴又坐了回来,某刚微凛,把盏轻哂。
她果然,不是来看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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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司狱门口,苏之瑾展于腰牌,狱吏凝瞩不转地看了她两眼后,开门,未多说一句,放她进去。
她提灯举步往阶下走。
狱中腥臭,每个牢房关押之人都已剖肤见骨,啜泣匍匐有之,恸哭嘶痛有之,一声声都往苏之瑾心口上砸,她不忍直视,只盯着脚底油腻污秽的砖路。
心中却颤起抖来,这都是陆时宴所为?
老鼠时不时从她脚边蹿过,她强压惊呼,疾走两步,匆匆转过几个拐角,绕开那些往牢房外伸的手,也不知走到了何境地,突听到一声哑音低唤,似是不确定:
“阿瑾?”
苏之瑾转首,柳仲宜的面容落在她眼前,半年未见,她差点有些认不出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