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预见未来：菲利普·迪克中短篇

各为其主

阿普尔奎斯特正在穿越荒野，他走的是狭窄的小路，旁边有一条开裂的深沟。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人声。

他停住不动，手按上了超能射线枪，听了好半天，但只听见风在山脊上的树木残枝间的呜咽，有如空洞的低语声，混杂着他身边的干草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来自深沟。深沟底部怪石嶙峋，堆满了垃圾。他伏身从沟壑的边缘向下看，想找到声音的来源。

没有在下面看到移动的东西，找不到判定声音来源的线索。他开始觉得两腿发疼。苍蝇在他身边嗡嗡叫，落在他汗湿的额头上。太阳晒得他头疼。过去几个月来，尘云一直都比较薄。

他的防辐射手表告诉他，现在已经下午三点。他终于耸耸肩，僵硬地站起来。让它见鬼去吧，让他们派个武装搜索队来。反正这也不关他的事，他只是个四级邮差而已，平民一个。

他沿着山坡走向大路的途中，又听到了刚才的声响。这次，他站在深谷边的高处，看到有东西一闪而过。他感到恐惧、疑惑和惊讶，这不可能——但又是他亲眼所见，这可不是什么小报流言。

一个机器人，躲在荒野深谷里做什么？所有的机器人在多年之前就被全部销毁。但这一台却近在眼前，躺在废墟和蔓草之间。这具锈迹斑斑、破旧不堪的残躯，虚弱地向站在山间小道上的他求救。

公司外围防御系统准许他穿过三级隔离门，进入地下隧道。他缓缓下行，在前往组织层的路上，心事重重。他摘下邮包时，主管助理詹金斯正好匆匆走过。

“你这混蛋到底跑哪儿去了？这都快四点了。”

“抱歉。”阿普尔奎斯特把他的射线枪上交给附近的一名卫兵，“你有没有可能给我弄一份五小时外出许可证？我想去调查一点儿东西。”

“门儿都没有。你知道的，他们正在清理整个右翼地区，要让每个人严格遵循二十四小时戒备指令。”

阿普尔奎斯特开始分拣信件。大多数都是北美各大公司高管之间的私人信函，有写给公司领地外娱乐女明星的信，有家书，还有下级官员的请愿书。“即便如此，”他想了想才说，“我还是要想办法去看看。”

詹金斯狐疑地看看这个年轻人，“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发现了战争过后遗留下的完好设备？还是埋在某个地方的没被破坏的物资仓库？是这样吗？”

那个瞬间，阿普尔奎斯特险些就跟他说了，但忍住了。“也许吧，”他满不在乎地回答，“有可能。”

詹金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推开监控室的门，扬长而去。墙上的大地图面前，几名军官正在分析当天的活动。另有六个中年男子坐在周围的椅子里，多数都是秃头，衣领肮脏污秽。在房间一角，拉德主管睡得正香，两条肥腿杵在身前，衬衫没系纽扣，多毛的胸部清晰可见。这些就是掌管底特律公司的人了。一万个家庭，整个地下生活空间，都要仰赖他们。

“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一个声音突然在阿普尔奎斯特耳边炸开来。劳斯总监已经进入工作室，像往常一样，又出其不意地抓到了他。

“没什么，先生。”阿普尔奎斯特回答。但对方那双敏锐的、如瓷器般湛蓝的眼睛已经看穿了他。“只是有点累了。我的压力指数偏高，本来想申请调休的，可是现在这么忙……”

“休想骗过我。一个四等邮差，忙也忙不到你身上。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先生，”阿普尔奎斯特冒失地问，“当初为什么要消灭机器人？”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劳斯那张阴沉的脸上显出了几分惊讶，继而变成了敌意。没等他开口，阿普尔奎斯特赶紧说道：“我知道我等级太低，没资格询问理论问题。但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

“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劳斯威严地大声宣告，“即便是高级人员也不能妄加议论。”

“那么机器人跟战争有什么关系？战争因何而起？战前的人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这个话题，”劳斯重复道，“不能讨论。”他缓缓走向墙面地图，阿普尔奎斯特被晾在原地，身处咔嗒作响的机器、窃窃私语的军人和官僚之间。

他只好本分地继续分拣信件。之前发生过一场战争，机器人牵涉其中。他只知道这么多。战后还有少量机器人幸存，在他小时候，爸爸曾经带他去过工业制造中心，看到过机器人在操作机器。曾经，这世上还有过更为复杂精密的机器人，但都已经消失了，简单的机器人也很快就被清理干净了。而且非常肯定的是，现在绝对没有再生产机器人。

“发生了什么事？”父亲把他拖走时，当时的他问，“机器人都到哪里去了？”

那时也没有答案。那已经是十六年前，现在，最后的机器人都不见了，就连关于机器人的记忆都正在消失。再过几年，这个词大概也将不复存在。机器人，它们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