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预见未来：菲利普·迪克中短篇

爬行者

它建造，建得越多，就越享受建造的过程。炙热的阳光照耀，夏日的微风轻拂，它快乐地辛勤工作着。当材料用完时，它会停下一会儿，休整片刻。它的巢穴不大，像是练习用的模型，而不是真正的建筑。它脑子里的一部分会向它指出这一事实，而另一部分则还是感到兴奋和骄傲。它至少大到足够让人进入其中。它沿着入口的隧道爬进去，满足地蜷成一小团。

透过房顶的裂隙，有几颗灰土像雨点一样落下。它分泌出黏液，用以加固有裂隙的地方。它的洞穴里空气清新凉爽，几乎没有浮尘。它最后一次爬过内层墙面，涂抹上分泌出的速干黏液。还需要做些什么？它开始感觉昏昏欲睡，可能过不了一会儿就会睡着了。

它考虑了一下，然后将一部分身体探出了仍旧敞开的入口。身体的那个部分警觉地看着、听着，其他部分却满足地沉沉睡去。它内心宁静满足，知道从远处看来，这里只是个深色的土堆而已。没有人会注意到它：没有人能猜到，地面以下隐藏着什么。

而万一有人发现，它也早已有了应对之策。

伴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农夫刹住了他那辆老旧的福特牌卡车。他咒骂着后退了几码，“那边有一个，跳下车去看看它吧。小心汽车——这里人开车很快的。”

欧内斯特·格雷特里推开车门，小心翼翼地踏上正午前就被晒得滚烫的柏油路面。空气里弥漫着阳光和干草的味道，昆虫在身边嗡嗡飞舞。他沿着公路谨慎地前行，两手塞在裤兜里，细瘦的身体向前倾着。他停下来，俯视地面。

那东西已经被完全轧扁。体表有车轮痕迹，内脏已经破裂，飞溅出体外。这个东西的形状很像是蜗牛，身体一端是胶质长管，布满感应器官，另一端是乱七八糟的扩张的原生质。

最让他难受的是那张脸。一时之间，他都不敢直视，他不得不打量路面、远山、高大的雪松树林或任何其他的东西。那双死去的小眼睛里藏着某种东西，一份迅速消逝的光彩，它们不是鱼类那种呆滞的双眼，愚蠢又空洞。虽然在卡车冲过去把它轧扁前，他只瞥见了一眼，但刚看见过的生命的光彩让他无法释怀。

“隔三岔五的，总有爬行者从这条路上穿过。”农夫平静地说。

“有时候，它们甚至会跑到镇子里。我第一次看到的那只，就是在格兰特大街中间，它一小时大约能走五十码的样子。它们爬行得很慢。有些十几岁的毛孩子喜欢追着它们跑。我嘛，只要看到，就会尽量躲开。”

格雷特里无聊地踢了一下那东西。他隐约有点儿好奇，不知道周围的灌木丛和山野里还有多少此类生物。他能看到远离公路的农舍——田纳西艳阳下的白色小方块，马匹和其他昏昏欲睡的牲畜，肮脏的鸡群在刨食，平静而闲适的农村沐浴在夏末阳光里。

“本地区的辐射实验室在哪里？”他问。

农夫遥指了一下，“那边，那些小山后面。你是打算收集它们的尸体吗？标准石油公司加油站那边的大油罐里还有一只，当然是死的。他们给那罐子加满了煤油，以免尸体腐烂。跟这只相比，那只保存得很好。乔·杰克逊用一根宽四寸、厚二尺的木条砸烂了它的脑袋。那是某个深夜，他发现那东西在他的私人产业上爬过。”

格雷特里颤颤巍巍地回到卡车上。他觉得胃里翻腾不息，不得不做了几次深呼吸，“我没想到它们有这么多。华盛顿方面派我来的时候，只说这里有过几次目击事件而已。”

“一直都挺多的。”农夫开动卡车，小心地绕过路面的残骸，“我们试图适应它们的存在，但做不到。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好多人都在搬家了。你能感觉到空气里的气氛不对，十分压抑。这是个难题，我们不得不面对它。”他加速，粗糙的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看起来，它们这样的怪物不断出生，而我们的新生儿却几乎已经没有了。”

回到镇上，破旧的酒店大堂中有个电话亭，格雷特里在那儿给弗里曼打了个长途电话，“我们必须做点儿什么。它们在这里到处都是。我下午三点要去看它们的野外巢穴。那个经营出租车招呼站的家伙知道地点，他说，那一窝一定有十一二只。”

“当地居民有何感受？”

“你能指望他们怎么想？他们觉得这是天谴。也许他们是对的。”

“我们本应该早些让他们搬走，把方圆几英里内的居民区清空的，那样就不会有这种问题了。”弗里曼停顿了一下，“你有什么建议？”

“我们为了做氢弹实验接手的那座小岛。”

“那岛可他妈大了。我们之前迁走了岛上所有的原住民，将他们安置到了别处。”弗里曼哽住了，“上帝啊，那边的怪物有那么多吗？”

“惊魂未定的居民当然会夸大其词。但以我的印象判断，这里至少有上百只。”

弗里曼沉默了好长时间。“我之前没想到。”他终于说，“我得提交文件让决策部门审批。我们本来打算继续在那座岛上做实验的。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会期待你的成果的。”格雷特里说，“这事儿很棘手。我们不能让这玩意儿存在，人们无法在这些怪物周围生活。你应该到这里来一趟，亲自看一看。让人过目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