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全面回忆》(16) - 菲利普·迪克中短篇小说集 - 菲利普·迪克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一百一十八章《全面回忆》(16)

卡德伯里,一只困顿的河狸

很久以前——那时候钱还没发明——有一只公河狸,名叫卡德伯里,住在一座寒酸的水坝里。这座水坝是他自己用牙齿和脚爪建造的。平常,他就依靠啃断大树、灌木和其他植物过活。他会用啃断的植物交换各种颜色的筹码。他最喜欢蓝色的筹码,可是蓝色筹码十分稀少。一般来说,只有极其艰巨的啃咬任务,才能换来蓝色筹码。这么多年来,他只换到过三块蓝色筹码。不过,根据推论,他料定别处肯定还有蓝色的筹码存在。所以,在日复一日的啃咬工作中,他总要时不时停一会儿,泡一杯速溶咖啡,琢磨各色筹码的事,包括蓝色筹码。

他有个老婆,叫希尔达。一有机会,希尔达就会自说自话地教训他。

“你看看你。”她通常都这么开头,“你真该去看精神科医生。你换来的白色筹码,大概只有人家的一半——跟谁比都一样。不管是拉尔夫、皮特、汤姆、鲍勃、杰克,还是厄尔——凡是住在这儿,干啃咬活儿的河狸,白色筹码都比你多一倍。这一切,全因为你光顾着做蓝色筹码的白日梦。你明明知道,你根本不可能再换到蓝色筹码了。毫不留情地坦白说,你就是缺少才能、精力和冲劲。”

卡德伯里则会闷闷不乐地回一句:“精力和冲劲是一回事。”尽管如此,他明白她说得对。他老婆最大的缺点,就是永远都对。凡是她说的,无一例外都是真理;而他说的,则都是吹牛大话。一旦真理和大话在生活竞技场里相遇,日子必毁无疑。

既然希尔达说得对,卡德伯里只得来到秘密筹码仓库——一块小石头底下的凹坑,从里头刨出八根白色筹码,走了二又四分之三英里路,去找离他最近的精神科大夫。大夫是一只软绵绵、懒洋洋、什么活都不干的兔子,活像保龄球瓶。据兔子的老婆说,兔子一年能赚五万根筹码,这笔钱足以抹杀所有缺点。

“今天真是聪明的天气呀。”德拉特大夫亲切招呼道,捋捋肚子上两坨隆起的脂肪,往椅背上一靠。他的办公转椅上塞了厚厚的靠垫和坐垫。

“在我看来,该死的,一点儿都不聪明。”卡德伯里答道,“一天又一天,不管我怎么努力干活,哪怕付出半条命,也看不见蓝色筹码的影子。每当想到这个,我就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而且,我卖命工作,到底为的什么?我老婆花筹码的速度,比我赚的速度快多了。哪怕我的牙齿真能咬住一块蓝色筹码,只消过一夜,她就会把筹码花掉,换成某种又贵又没用的东西,还背了分期付款的债务。比如,她会换来一支一千两百万烛光亮度、能自动充电、还终生保修的手电筒。”

“你编的这个,”德拉特大夫说,“自动充电的手电筒什么的,该死的,真是聪明。”

卡德伯里说:“我来找你,纯粹是被我老婆逼的。她什么都能逼我干。要是她说,‘你游到小溪中间去,然后淹死吧。’你猜我会怎么做?”

“你会反抗。”德拉特大夫用亲切的声音回答。他坐在布满树瘤的胡桃木办公桌旁,桌子上摆着漏斗形储食器。

“你他妈的说得太对了。我会朝她该死的脸上踹一脚。”卡德伯里说,“还会把她啃成碎块。我要把她从正中间啃开,剖成两半。我没开玩笑。我恨她。”

“你老婆跟你妈像不像?”

“我没见过我妈。”卡德伯里没好气地回答。跟别人说话时,他的声调常会变得没好气。希尔达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正是他恶劣的本性。“我是在纳帕沼泽被人发现的。当时我被装在鞋盒子里,盒子里只有一张手写的纸条:谁捡到归谁。”

“你最近做过什么梦?”德拉特大夫问。

“我最近的梦,”卡德伯里说,“跟我从前做的梦,一模一样。我做的每个梦都一样。我总是梦见我在药店买了两分钱的薄荷糖1,就是那种绿色锡箔纸包装、巧克力色涂层的扁平薄荷糖。我把包装纸撕开,发现里头根本不是薄荷糖。你猜里头是什么?”

“还是你来告诉我吧。”德拉特大夫悠悠地说道。他说话的语气表明,他很清楚答案,但没人付钱让他说,所以他就不说。

卡德伯里咬牙切齿道:“里面是一根蓝色筹码。确切地说,看起来像是蓝色筹码。扁扁圆圆,大小一样,颜色也一样。可是,在梦里,我总是对自己说:说不定,这只是一根蓝色的薄荷糖。你知道,蓝色薄荷糖这种东西肯定有。要是我把这东西藏进我的秘密筹码仓库——我的仓库是一块模样普通的岩石下的凹坑——然后,等天气热了,我想去把这块蓝色筹码挖出来,却发现这块筹码(或者说,这块看起来像筹码的东西)被热气融化了——这可怎么办?我会恨死的。我该找谁算账?找薄荷糖生产商?基督啊,生产商可没说这是蓝色筹码,他可聪明了。在我梦里,绿色锡箔纸外包装上,清清楚楚写着……”

“我想,”德拉特大夫柔声打断他的话,“我们今天的咨询时间结束啦!我们下周再来探讨一下你的梦。这个梦反映了你内心精神世界的一个方面,似乎很有启发性。”

卡德伯里站了起来,问道:“德拉特大夫,我到底怎么了?我想知道答案。你就坦白告诉我吧,我受得住。我是不是得了精神病?”

“嗯,你确实有幻觉。”德拉特大夫沉思片刻,“但你没有精神病。你没听到基督的声音,也没听到什么天启要你出去强奸人家之类。不,这只是幻觉,关于你自己、你的工作,还有你老婆的幻觉。也许,还能再深挖。再见。”

大夫也站了起来,一蹦一跳地到了办公室门口,礼数周全但十分坚定地打开门,露出门口的地道。

卡德伯里心中不快,总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他觉得自己才刚开始说,大夫却突然告诉他,时间到了。“我打赌,”他说,“你们这种治人脑袋的江湖郎中,蓝色筹码肯定赚得不少。我真该去上大学,然后也当个精神科医生。这样,我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除了希尔达。我觉得,我还是摆脱不了希尔达。”

德拉特大夫对此不置可否。于是,卡德伯里只能气呼呼地走了。他朝北走了四英里,回到他目前的啃咬任务所在地。目前的任务是一棵蛮大的白杨树,就在纸坊溪边上。卡德伯里狠狠地用牙齿啃咬白杨树的根部,想象这棵树就是德拉特大夫和希尔达的化身。

就在这时,一只羽毛整洁的飞鸟,从邻近的柏树林上方滑翔而来,落到卡德伯里正在啃咬的白杨树上,停在一根摇摇晃晃的树枝上。“这是您今天的邮件。”飞鸟朗声说道,丢下一封信,飘落到卡德伯里后腿边的土地上,“而且是航空件。这封信好像很有意思,我对着光照了照,里头的字是手写的,不是打字机打的。而且,像是女人的笔迹。”

卡德伯里用锋利的牙齿撕开信封。邮差鸟猜得一点儿没错。里头果然是一封手写的信件,而且显然出自某位未知女士之手。信很短,内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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