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回:非罪枉来结深情(下)
圆通尊如同瞧见救命稻草一般,登时大喜过望,把他脑袋一把揽在怀里,哭道:“你没死,你没死就好。我不是想杀你……我……”她怔怔半晌,却见他毫无反应,心下一凉,双指颤巍巍的伸到他鼻息下,感受许久,终是赶到一股微弱热气从不鼻腔里流出,心下稍安。她尝试着再度把滚滚气流涌入他体内,却是仍被全数打退了回来,反倒震得自己心脉疼痛,嘴角渗血,心道:“是少林的金刚功,这内功阳正刚强,和净明魔功正好相反。”
圆通尊将他轻轻平方佛前,哭道:“我不能看着他死,我已经害死太多人了。我哥的大仇还没报,我不能死,就算脑中的尸虫把我脑血吃干了,我也不要再回幽丰宫去摇尾乞怜。”哭着哭着,她伸出手去摸了摸古虚的脸庞,哭道:“谢谢你救了我,让我还有给哥哥报仇的机会。你等我,我一定要治好你,等我!你不能死了!”说罢她欺身进雨,转眼消失在破庙中。
她在大雨中跑了许久,终是冲到镇上集市,引来一阵围观。镇上之人持伞而行,本是都急着回家避雨,忽的看见一个衣衫不整,双足赤裸的秀灵女子在大雨中呼啸奔跑,都是纷纷驻足称奇。圆通尊一边哭着奔跑,一边心道:“幽丰宫的医典上写着:三七活血散瘀,消肿止痛,为君药。红花、赤芍活血散瘀止痛;草乌、雪上一枝蒿祛风除湿,消肿止痛,均为臣药。;冰片散瘀通络,消肿止痛,共为佐药。诸药合用,共奏舒筋活血,散瘀止痛之效。他还吃了我一掌,摔了一跤,瘀伤也有。”心念如此,她四处环顾看去,忽的眼前一亮,急忙冲到药铺中。
她定定站在药铺内,引得那药铺掌柜一阵发愣,却见她一只手在铺面上的草药上一阵翻腾,散乱一地,却只找到了三七、草乌两味药材,急忙握在手里,继续翻腾却是再找不出第三味来。药铺掌柜是个年近五十的胖子,见那全身湿漉漉女子,披头散发,怎么也不想付的起药钱,活像个女丐,嘿了一声,喝道:“哪里来的女乞丐!去去去!别烦我,要吃粥找天方教的魔贼去!”
圆通尊薄怒难当,飞起一手九阴轻罗掌,将那掌柜身上半边锦袍扯得粉碎,又一手将药铺掌柜的脖子掐住,娇喝道:“最好的金创药,给我!给我!”那掌柜见这女子抬手之间,能将自己一身锦袍划得粉碎,武功之高令人咋舌,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给……我给你……”他脑袋被圆通尊抵在背后药阁上,探着抽开一方药柜子,用双指夹出一只陶瓶。圆通尊一把将药瓶抢到手里,把那药铺掌柜仍在地上,揪开瓶盖嗅了嗅,颤声道:“的确是金疮药……”
说罢她一溜烟跑出门外,那掌柜惊魂未定,颤巍巍从地上爬起,反应了许久忽然气的跺脚,喊道:“你还没付药钱呐!药钱!”
他自知这些江湖人行事向来粗鲁野蛮,急匆匆来急匆匆去,显是有大事。荆楚襄阳一带,天方教和朝廷兵马打的不可开交,兵荒马乱这种事他也见了不少,心道这些江湖人粗野无礼,怎会跑回来再付药钱。他心知这些江湖人一旦被惹恼了,他便是杀身之祸,自知失口,不再多言,仍是嘴里嘟嘟囔囔低声骂个不停,弯下腰去收拾地上的草药。忽的见一道黑影冲了进来,竟又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女子,他哎呦一声,双腿扑通跪在地上,乞求道:“姑娘,咱们和你无冤无仇的……小人嘴贱,嘴贱!药钱不要了,不要了。”
圆通尊一脚踢在那掌柜身上,没用内劲仍把他踢得向后倾翻,如乌龟一般四脚朝天,连声喊着饶命。圆通尊身上一阵发虚,颤声道:“干粮,给我些干粮和衣服!快!”那掌柜从地上爬起来,连声说好,旋即在圆通尊赶着下走到内堂,取了些肉干薄饼,提了一壶酒,递给圆通尊手里。圆通尊见后堂里放置着两件干干净净的红衣,材质细腻,显是新衣,一把也拿了过去,自顾自跑了出去。
那掌柜本是叫苦连天,弯腰在衣橱里翻腾衣裳,忽的见圆通尊拿了新衣往出跑,忙在原地跳脚喊道:“姑娘!姑娘!那是犬子和媳妇的婚衣啊!你别拿起跑啊!唉……唉!这大雨天的,明天他们就要结亲了,你让我怎么来得及给他们置办新衣裳!”那掌柜连滚带爬的跟了出去,圆通尊早已脚踩魔风,消失不见。
她顶着大雨跑回破庙,赶忙蹲在古虚身前,把三七、草乌含在嘴里,只是草药气味腥重,熏得她一阵鼻尖发酸,眼睛发肿,仍是闭着眼睛在嘴里嚼的稀烂,吐到掌心里,扼开古虚的嘴巴,轻轻送了进去。却见他神志不清,一团药泥根本咽不下去,又拿起酒水来灌着下咽,古虚剧烈的咳嗽两声,噗的全吐了出来,裹着些许鲜血。
圆通尊看着心焦,在原地急的眼泪汪汪,哭喊道:“我杀了半辈子人,可从来没救过人!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我想重新做回好人,就这么难吗?”她心下一横,把几根草药塞到嘴巴里继续嚼啃,又灌了一口烈酒,捏开古虚的嘴巴,双唇贴合,把药泥烈酒一并吐了进去。古虚人在昏迷中,忽的感觉得嘴巴上一阵香薰甘甜,柔软的仿佛天鹅绒一般,被湿润的香肉紧紧包裹着,幽幽醒来,却是惕然心惊,噗的一声要把酒水从口中吐出来。
圆通尊急忙把他嘴巴捂住,一拍他的背,让他咳嗽一声,药泥、酒水一并下肚,几缕酒水流入了肺脉,登时令他肺中如同火烧,趴在地上大咳不止,剧烈痛楚总算令他清醒过来,猛然问道:“姑娘,你给我喝了什么,我闻着味道不大对劲……”圆通尊瞧着他体质非同一般,几番折磨都没死掉,当即不管不顾的笑逐颜开,喜道:“你没死!你没死就好了!”
古虚怔怔看向一侧的酒壶,炽烈的酒香惹得他一阵皱眉,凝眉问道:“是酒水不是?”圆通尊点点头,为难道:“我寻来这些药材,但没有器具帮你捣碎了,只能嚼碎了,用酒送进去。”古虚怔怔的啊了一声,旋即靠在石佛脚旁叫苦不迭,苦道:“我……我不能喝酒的!姑娘!你还不如真让我就这么死了算了!你要我破戒,真是比杀我都折磨!”
圆通尊蹲在他身前神情涩滞,忽的大哭出声,喊道:“不行!不可以!你救了我的性命,你就不能再做和尚!”古虚惊怒不已,难以置信的摇头道:“姑娘!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救了你性命,你却这么对我!你……你是个恶人!”圆通尊哭道:“对!你救了世上最不该救得人,是你自找的!”她忽的脑中一阵痛裂,显是又被脑中尸虫狠狠咬了一口,登时双目充血,跪在地上连连痛吼:“好痛啊,好痛啊!”
古虚被这没由来变故显得丧胆离魂,心里忽的一阵不忍,忙问道:“姑娘!你怎么样了!你别吓我!我不过说了你两句。”圆通尊忽的抬起头来,美目赤红,噗的一口血吐在古虚脸上,将他眼前世界染得一片血红。古虚身子极是虚弱,再也爬不起来去关切她,忽见她一边抱着脑袋痛苦不已,一边抓起地上的肉干塞到他嘴巴里,封住他的口齿灌下去。
古虚登时生出一股蛮劲,硬撑着将她手掌握住移开,将肉干吐了出来,怒喊道:“姑娘!你不要逼我!”圆通尊被脑中尸虫这么的神智不轻,被他仍在地上嘶吼连连,滚来滚去,忽的跳起身来,飞出两指点住古虚的穴道,喝道:“我不要!我不要恩人是仇人!你!你发誓!从今以后你和北少林那虎狼之地!再无瓜葛!不然!不然我宰了你!你快发誓!”
古虚听得目瞪口呆,靠在石佛脚下心道:“完了,完了!我和哥哥秉着慈悲之心救人,哪知救回来的非但是个天下第一等大恶人,还是女疯子!师傅和哥哥待我恩重如山,我怎能为了一己求生之私,枉顾道义。”想罢喊道:“你这个疯子!你要杀就杀吧!我就当救了一条毒蛇,我活该!”圆通尊闻言心头一骇,心脉交悴加上内力与脑中尸虫不断相抗,当即气血不畅,被逼着吐了口血出来,眼中也留下滚滚血液,仰天一喊,怆然悲戚,跪地痛哭道:“好痛啊!痛啊!”
她当即爬了过去,一头扎进古虚怀里,哭道:“我解你穴道,你把我脑袋砸开,把里面那东西拿出来!好不好!”古虚听得寒彻心惊,颤声道:“你到底是怎么了!你疯了不是,脑袋砸开了你也活不成了!”圆通尊奋力砸着脑袋,哭道:“尸虫,它咬我,咬我!我好痛!好痛啊!”古虚一阵心惊,喊道:“什么是尸虫,我怎的从来没听过。”
他看着圆通尊脖颈上、脸颊上尽是自己挖出的血痕,一阵心酸,忙道:“有甚么法子,可以帮帮你,你告诉我!”圆通尊在他怀里摇摇头哭道:“没有!没法子可解……你……你不是恨我?干嘛又三番两次的帮我?”古虚叹道:“我总不能看着你……”他话还没说完,圆通尊忽的痛喝一声,一口咬住他胸前的肉,哭喊道:“我痛!好痛啊!”古虚咬着牙说道:“要是……要是你咬着我的肉能解痛,你咬吧。”
过了半晌,她脑中阵阵袭来的痛楚终是缓解许多,松开牙口,却见古虚身前的一块胸肉,几乎被她咬掉,鲜血横流。她坐在对面,伸出手把酒壶里的酒倒在古虚身上,帮他消毒,忽的又哇哇大哭,喊道:“哥,哥!你带我走吧,活的生不如死,还怎么给你报仇啊!”古虚人靠在佛脚上,彻底虚脱了过去。
待他醒来之时,已是深夜,破庙里四处漏风,一阵风寒吹拂后背,身前却觉着一阵大暖,微微睁开眼去,也不知圆通尊从哪里生了火来,正抱膝坐在他身侧,哭个不停。他伸出手去,想拍拍她肩膀,忽的发现自己身上穴位已经被解,还穿着一件大红衣服,奇道极点,忙道:“是你帮我换了衣裳?”
圆通尊也穿着一件大红衣衫,仿佛嫁衣,闻言止住了哭声,扭过头来,哭道:“你醒了?”旋即她扑了过去,哭道:“你没死就好,没死就好!”古虚身子虚弱,也没力气将她推开,忙道:“你怎么哭的这么厉害,我睡去之前你在哭,醒来了你也在哭。别哭了好不好?”圆通尊抬起头来,哭道:“我心里难过。我这么多年都没哭过,可一哭就止不住了,这眼泪就像攒了许多年,我……我也止不住啊。”
古虚听着一阵心酸,叹道:“原来你和我一样,都是可怜人,有泪哭不出,有苦也说不得。”圆通尊吸了吸鼻子,擦了一把眼泪,抬头哭道:“你是不是不信,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会流眼泪,也会伤心也会难过。”古虚看着火光微微一怔,摇摇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旋即他一阵凝眉,问道:“你脑袋还痛不痛了?啊?”圆通尊摇摇头,哭道:“好些了……”忽的她看着古虚一阵心酸,又大哭起来,说道:“你好像啊!好像我哥哥!”
古虚一阵发蒙,说道:“你哥哥也是幽丰宫的人吗?”圆通尊点点头,哭道:“我哥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可他待我最好。”小小的脸上挂满泪痕,哭的梨花纷乱,痛不欲生,哭道:“可他死了,他被人活活逼死了。”古虚闻言叹了口气,叹道:“这世间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节哀吧。”
圆通尊点点头,抹泪道:“我真是想陪着哥哥一切去了,可他大仇未报,我是对自己下不了手。”说着她抓起一块薄饼,将肉干卷了进去,啜泣道:“你伤的好重的,我只会杀人,不懂得救人,你别怪我。吃点东西吧,不然你身子会吃不消的。”古虚面露难色,点点头,说道:“我吃薄饼就好,肉干……”圆通尊哭道:“你比我幸福多了,你哥哥起码还活在世上,我哥哥却已经被埋在古玉林里了。你不吃东西,怎么有体力去见你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