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三步之外
第四章:三步之外
手机屏幕在非洲小镇的傍晚亮了一下。顾野靠在公寓阳台的木椅上,身上还穿着带泥的衬衫,手指蹭掉屏幕上的一小粒灰尘,看到那行字时,先是怔住了一秒,然后笑出了声。他把手机扣在膝盖上,仰头看了一眼天空。风吹过的声音细密得像纸页翻动。他轻轻叹了口气,像是等了很久的一句话,终于落地。他没有立刻回。而是站起身,走回房间,从行李里翻出那件他在华盛顿时最喜欢的深蓝衬衫,挂在了房门后的钩子上,像某种不动声色的仪式。顾野记得十年前那天下午阳光很好。图书馆外的草地刚被修剪过,空气里混着青草和混凝土的气味。他没想太多,只是跟平时一样走进那间阶梯教室,说是这节课某个著名经济学教授会带着自己的研究小组来做展示。他带着耳机坐到了中后排,本来没打算特别认真听。就在他把外套搭在椅背、拧开矿泉水瓶的时候,教授带着她走了进来。林澜看起来二十五六岁,黑发扎得干净利索,穿一件米色衬衫配藏蓝色长裤,拿着一叠打印材料。不是特别张扬,却让人一下就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和教授边走边低声说着什么,然后站在讲台一侧,打开电脑,连上投影。教授介绍了一下项目的大概研究动机,“接下来由我们团队的研究员林澜,为大家介绍一个基于政策实验设计的新框架。”顾野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女孩就已经站在话筒前了。她自我介绍的声音不高,但异常清晰:“这是一个关于财政支出效率测量的实验性模型框架,理论背景会略微技术性,但我会尽量说清楚。”顾野本来是想划水的,但她讲话的节奏、举例、甚至解释术语时略微皱眉的习惯,都精准地击中了他所有注意力涣散的时刻。她解释关于支出的边际收益这个概念的时候,顾野第一次认真记下了别人演讲中的一句话:“我们希望建立一个可以被现实检验的假设,而不是构造一个看起来很漂亮的预测。”讲台下有人轻轻笑了一下,可能是觉得这话不太谦虚,但她没在意。林澜翻页,继续讲了下去。“我们当前使用的是一个财政支出响应模型,用于…
手机屏幕在非洲小镇的傍晚亮了一下。
顾野靠在公寓阳台的木椅上,身上还穿着带泥的衬衫,手指蹭掉屏幕上的一小粒灰尘,看到那行字时,先是怔住了一秒,然后笑出了声。
他把手机扣在膝盖上,仰头看了一眼天空。
风吹过的声音细密得像纸页翻动。他轻轻叹了口气,像是等了很久的一句话,终于落地。
他没有立刻回。
而是站起身,走回房间,从行李里翻出那件他在华盛顿时最喜欢的深蓝衬衫,挂在了房门后的钩子上,像某种不动声色的仪式。
顾野记得十年前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图书馆外的草地刚被修剪过,空气里混着青草和混凝土的气味。他没想太多,只是跟平时一样走进那间阶梯教室,说是这节课某个著名经济学教授会带着自己的研究小组来做展示。
他带着耳机坐到了中后排,本来没打算特别认真听。就在他把外套搭在椅背、拧开矿泉水瓶的时候,教授带着她走了进来。
林澜看起来二十五六岁,黑发扎得干净利索,穿一件米色衬衫配藏蓝色长裤,拿着一叠打印材料。不是特别张扬,却让人一下就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和教授边走边低声说着什么,然后站在讲台一侧,打开电脑,连上投影。
教授介绍了一下项目的大概研究动机,“接下来由我们团队的研究员林澜,为大家介绍一个基于政策实验设计的新框架。”
顾野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女孩就已经站在话筒前了。
她自我介绍的声音不高,但异常清晰:“这是一个关于财政支出效率测量的实验性模型框架,理论背景会略微技术性,但我会尽量说清楚。”
顾野本来是想划水的,但她讲话的节奏、举例、甚至解释术语时略微皱眉的习惯,都精准地击中了他所有注意力涣散的时刻。
她解释关于支出的边际收益这个概念的时候,顾野第一次认真记下了别人演讲中的一句话:
“我们希望建立一个可以被现实检验的假设,而不是构造一个看起来很漂亮的预测。”
讲台下有人轻轻笑了一下,可能是觉得这话不太谦虚,但她没在意。
林澜翻页,继续讲了下去。
“我们当前使用的是一个财政支出响应模型,用于评估政府特定类型投入——比如基础设施、人力资本支出——在不同经济体中的边际产出。”
“模型的初始版本确实来自发达国家的数据,但我们在应用中发现,如果不调整其结构设定,它在许多低收入国家的解释力极差,甚至会导出错误的政策建议。”
她略微停顿了一下,扫了一眼前排:“这是因为这些国家在制度基础、财政执行能力、市场响应机制上,和模型原设定存在结构性偏差。”
“所以我们的框架引入了可识别的‘制度摩擦参数’,允许模型在面对真实世界的不完美——比如预算周期不连续、执行率低、货币传导机制滞后等时依然可以校准。”
她翻到下一页投影,一张图表展示了模型在三种制度情景下的不同预测区间。
“我们并不追求完美拟合,而是希望模型能真实地反映出政策作用的上下限。”
“简单来说——我们希望,它可以错得有逻辑。”
有学生笑出了声,但更多的人开始认真看投影。
顾野也擡起头。他不是第一次听人讲相关的题目,但她的表达方式与众不同。不是冷冰冰的公式推演,而像是把问题重新放回了人的世界里。
有学生举手提问:“那你们怎么处理数据缺口?尤其是很多国家财政数据发布不及时、缺失年份多、甚至指标不一致。”
林澜微笑点头:“这是关键问题之一。我们采用了分布式滞后模型和历史趋势回推,把可用数据纳入概率区间,通过贝叶斯调整方式生成带可信区间的预测带,并标明了不确定性的范围。”
“也就是说,我们不是说‘这是对的’,而是说‘在这些条件下,它最有可能发生’。因为在发展经济学领域,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可验证的市场机制,而是一组不断变动的社会结构。”
她停了一下,似乎在想要不要说下一句。但最后,她还是说了:
“模型不是用来证明我们多聪明,而是帮助我们少犯错。”
教室里安静了两秒,接着是一阵细碎的笔记声。
顾野没写。他只是看着她一边讲,一边飞快切换幻灯片,眼神不闪躲,语气不慌不忙。
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他之前读的那么多理论文章、实践结论、政策建议书,好像都没有这么说得通。
她说得通。而且她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不知道她是谁。但他开始想知道了。
讲座持续了一小时。她讲完后,还回答了三个提问,思路清楚、措辞克制。教授拍了拍她的肩,似乎挺满意。
顾野没挪动,他望着台上,忽然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她不是优秀得那种让人仰望的存在,更像是一块清醒的石头,在一屋子泡沫结构中,静静地立着。
下课时,顾野才意识到整节课他几乎没眨眼。他迅速收拾好电脑,走下阶梯——本想在她离开讲台时用中文说一句“你讲得很好”,毕竟还是同胞,只是简单认识一下。可她被人围住了,有教授、还有几个热情的学生。
他站在三步之外,拿着水杯等了一会儿,但她始终没有注意到他。
她只在这里待一天,这是顾野后来才从课程助教口中听来的——是临时的展示行程。
那天晚上,他回到宿舍,点开那封课程讲座名单邮件,把她的名字复制了下来,输入linkedin。
没搜到。她也没有社交账号。
他就那么坐在宿舍的床边,望着屏幕上那几个字母——lanlin发愣。
两年后,在华盛顿的那个酒会,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不是因为那天她穿着他喜欢的颜色,也不是因为她静静地站在角落,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