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心伤的过往(1)
两进的青砖瓦房，前院主要是待客的厅堂与客房，后院才是邢晖与汤圆夫妻俩以及两个孩子日常起居的所在</p>
在京城里的达官贵人眼里看来，不过是间小宅院，但在这桃花村里已经算是头一份了，汤圆心下明白，邢晖是想让她过好日子，可也怕太惹眼恐会招来祸事，如此大小的宅院既不招人惦记，又合她的心意，再好不过</p>
其中汤圆最爱待着的地方是邢晖特地替她布置的暖阁，房里放着绣架，墙边一面多宝桶摆置着各色精巧的玩意，另一面墙上则挂着一幅邢晖亲手绘就的水墨画，临着两扇大窗的罗汉榻上铺着软绵绵的座褥，每逢午后有闲暇时，汤圆偶尔会懒洋洋地倚在榻上，一边吃着自己做的点心，一边欣赏窗外明媚风光</p>
今日，阳光颇为温暖，筛过种在户外的一株石榴树，斜斜地落进窗扉，汤圆原本是规规矩矩地坐在罗汉榻上，邢晖却将她拉入怀里</p>
“说吧，你和你家里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嗓音醇厚，低低地在她耳边回绕着，不知怎地，她感到有几分心酸</p>
她一声不吭，一双手冰冰凉凉的，邢晖替她捣着，知她必然是心情正激荡着</p>
他对那衣衫槛褛的一家蓦地就不满起来“他们是不是对你不好？”</p>
汤圆只是敛着眸，良久，才悠悠低语，“就像可儿一样”</p>
“什么？”邢晖一时没听明白</p>
汤圆涩涩地苦笑，“你总说我偏疼可儿，其实是因为我每每看到她，就想起自己小时候，那日在客栈，我初次替她洗澡，发现她身上满满都是伤痕……”</p>
邢晖一凛，突然僵硬了身子“你小时候被家里人打过？”</p>
“早上起得太晚的时候，没在鸡窝里摸到鸡蛋的时候，吃了稀粥汤水却还是不饱的时候，没照顾好弟弟的时候，还有爹娘心情不好的时候……从我有记忆以来，好像每天都在挨骂、挨打……”</p>
回忆从前，那是一段太过不堪的童年，汤圆的语气却是淡淡的，不带一丝情绪的起伏，但邢晖听着，已是脸色铁青，墨眸暗沉，酝酿着一阵激烈的风暴</p>
“有一年，村子里闹干旱，我家那几亩薄田实在没什么收成，爹娘不得已，就将我卖了，换了几袋粗粮”</p>
“你就是这样来到邢府的？”</p>
“嗯，也是到了府里，我才能够有碗饱饭吃，有件像样的衣裳穿，虽然只是个小丫鬟，但我真的觉得自己特别特别地幸运，尤其是还能遇上你”</p>
汤圆说着，忽然擡起头，含泪的明眸莹光璀璨，亮闪闪地凝睇着他，唇畔漾开浅浅的笑，酒窝甜甜地跳跃着</p>
那样伤心的往事，那样被自己亲人糟蹋的过往，她回想起来好似都不带什么怨恨，反倒有着对命运之神眷顾的感激</p>
果真是个傻的，傻透了！</p>
邢晖收拢臂膀，抱紧了她，下颔抵在她蓬松如云的秀发上</p>
“后来呢？他们是何时又找上你的？”</p>
“就在我及笄那年，我爹忽然来看我，他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说家里人特别对不起我、特别想我，还说我大哥就要成亲了，家里凑了一笔钱来替我赎身”</p>
“你这笨蛋，就傻到相信了？”邢晖磨着牙</p>
汤圆飘忽一笑“我是真的相信了，还挺高兴的，觉得自己总算没白来这世上一遭，至少还是有人惦记我的，我不是孤单一个人……”</p>
邢晖默然，胸臆顿时横梗着什么，五味杂陈，他那时怎么就能忘了这傻姑娘呢？若是他能早些将她放在心上，她这些年来是不是就能少吃点苦、少受点磨难了？</p>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些不敢问，又不得不问，“后来呢？”</p>
“后来我就找管事大娘帮忙，替我向夫人求了个恩典，夫人是心善的，不仅没要我的赎身银子，还给了我几两银子当盘缠，又赐了我一对银丁香耳环、两支珠钗”</p>
邢晖点头，他娘确实是个心善的，对待府里下人向来宽容慈和，极受爱戴</p>
念及怀抱着满腔失望而离世的母亲，邢晖蓦地心口一疼，有些透不过气，他定了定神，拉回怅然的思绪，扬起略微沙哑的嗓音“然后你就和你爹一起回家乡去了？”</p>
“嗯”</p>
邢晖一咬牙，完全能想像这傻娘子接下来的遭遇了“他们是不是把你身上攒下来的体己银子都给骗走了？”</p>
汤圆轻轻点头，双眸黯然无神“起先是说我大哥和弟弟要娶亲，彩礼钱不够，再来又说前两年娘重病，为了替娘治病，家里欠了些外债，若是再还不上，就得卖田卖地了，接着我大嫂生下儿女，又得供孩子们吃穿……”</p>
“你这些家人简直一个个都是吸血的蚂蝗！”邢晖恨恨地评论</p>
“其实本来也无所谓的，终归是血缘至亲，我也希望大家都能过好日子，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将脑筋动到我的亲事上头，竟然要将我许给邻村一个瘸了腿的老鳏夫……”</p>
“混帐！”邢晖厉声怒骂，心海翻腾汹涌着，有股杀人的冲动</p>
“也就是在那时候，我才顿悟了，原来在我心里，他们是亲人，可在他们心里，我只是能赚钱养活他们的工具，我自然是一口回绝了这门婚事，哪里晓得我大哥竟怂恿其他人将我关进柴房里，要将我绑去成亲，幸亏我弟妹还有些良心，趁夜里悄悄将我放出来，我一路仓皇出逃，跑得太急，不小心跌进河水里，那时正是数九寒天，我的腿怕就是冻伤了，才落下了毛病……”</p>
汤圆蓦地顿住，感觉右腿彷佛隐隐约约又酸疼了起来，但她明白，真正痛的其实不是她的腿，而是她苍凉的心</p>
邢晖紧紧抱着她，不敢想像她一个姑娘家，是如何独自一人闯过重重危难，来到这远离家乡的村子落脚，更不敢想像她初来时要受尽多少欺凌与羞辱，才能勉力撑起门户</p>
他颤着嗓音，贴在她颊畔喃喃低语“你莫怕，以后我都在你身边，我会护着你”</p>
汤圆微微一笑，没有哭，只是泛红的眼里，有莹然闪烁的泪光</p>
邢晖心头震颤难抑，他以为她今日尽数倾诉了委屈，该是难过地痛哭失声的，但她竟还能笑着，这丫头，究竟是傻还是坚强？</p>
这一刻，邢晖真正体会到了心如刀割的滋味，他恨不得能将她完全纳入自己怀里，密密护着，再也不让她受外头风雨摧折</p>
“你放心，我来替你教训他们”他语声沙哑地许诺</p>
汤圆却摇了摇头“其实他们已经遭到报应了”</p>
方才听她弟妹抽抽噎噎地哭诉，她才知晓原来从大半年前，他们就被迫离开家乡了，辗转流离间吃了不少苦头，大哥一家更丢下爹娘直接跑了，弟弟本来也想带着婆娘孩子跑路的，但途中遇上山贼，爹和弟弟都被山贼砍死，幸亏弟妹机灵，护着婆婆与两个年幼的孩子躲在山坳里，总算逃过一劫</p>
“即便如此，他们以前伤害你的，也不能就此揭过！”邢晖仍然气不平“难道你都不恨他们吗？”</p>
“自然也是恨的，只是恨了又能如何？”汤圆一脸平静淡漠“其实说到底，都是太穷闹的，若是家里能有些田产，能吃饱穿暖，或许我爹娘也不会总是心气不顺了，也不必为了养活两个儿子，把我卖了换粮食”汤圆停顿半晌，幽幽叹息</p>
“这些年来我也看过不少事，我这遭遇还不算悲惨的，有些日子过得潦倒的不仅穷到要吃草根，甚至还有将家里男孩的子孙根切了，卖去宫里做太监……”</p>
莫说为了吃饱饭宁愿断自家香火了，十多年前，当大齐还在与北方蛮夷作战时，遍地烽火，百姓颠沛，就是易子而食也时有传闻</p>
这个国家才过了没几年的和平日子，就又天灾不断，上位者却一味想着掌权享乐，苦的终究只是底层的老百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