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早饭的玉米糊糊刚见底,念念就踩着小脚丫往门口挪。他的小手扒着门框,像只刚学会打洞的小田鼠,身子使劲往外挣,蓝布小褂的衣角被门框勾住也不管。望春蹲在旁边,尾巴扫得地面“沙沙”响,见他要摔,赶紧用嘴轻轻拽住他的裤腿。
“刚吃完饭就往外跑?”林秋拿着帕子追出来,指尖还沾着面堿的涩味。念念却像没听见,小短腿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借着势头扑出门去,望春立刻跟上去,狗头贴着他的后背,像块移动的小盾牌。
胡同里刚落了层花,念念踩着花瓣往前冲,鞋底沾着的花瓣跟着他跑,像撒了串碎银子。卖早点的刘婶正掀蒸笼,白汽“噗”地漫出来,撞见他就笑:“念念又溜出来啦?来,刚出锅的糖火烧。”
她递过来的糖火烧还冒着热乎气,念念接过来就往嘴里塞,糖汁顺着嘴角流到脖子里,望春赶紧伸舌头去舔,逗得他咯咯笑,手里的糖火烧差点掉在地上。刘婶在围裙上擦着手:“你娘呢?又被你甩在后面啦?”
话音刚落,林秋就喘着气追上来:“这孩子,跑这么快。”刘婶往她手里塞了两个糖火烧:“拿着,他刚吃了一个,够他啃半天的。”念念却突然指着胡同口,嘴里“呜——呜——”地叫,原来是收废品的铃铛响了,他挣开林秋的手,跟着铃铛声跌跌撞撞往前跑,望春叼着他的衣角,像在牵着个小风筝。
修鞋摊的张师傅正给皮鞋钉掌,见念念跑过,故意把锤子往铁砧上“当”地敲了一声。念念吓得猛地站住,回头看见张师傅笑,立刻捡起块小石子扔过去,石子滚到鞋摊下,他自己倒乐得拍着小手跳。望春赶紧跑过去,用嘴把石子叼回来,放在念念脚边。
“这小子,淘气。”张师傅放下锤子,从铁皮盒里摸出颗话梅糖,“来,喊张爷爷就给你。”念念把糖攥在手里,却故意对着他喊“爷——张——爷——”,吐字含糊得像含着颗石子,逗得蹲在旁边聊天的老太太们直笑。
胡同深处的李家奶奶正坐在门墩上纳鞋底,线绳穿过布面的“嗤啦”声里,总混着她喊念念的声音:“慢点跑,别撞着墙!”她的针线笸箩里总备着酸枣,见念念经过就往他兜里塞,望春也能得块剩馒头,蹲在旁边慢慢啃。
念念刚跑到胡同中段,就被磨剪子的王大爷喊住了。王大爷的铜铃铛挂在自行车把上,被风一吹“叮铃”响,他正弓着腰给张大妈磨菜刀,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星星。“小闯将来了?”他举着亮闪闪的菜刀晃了晃,“过来,大爷给你削个梨。”
念念的眼睛立刻黏在王大爷的布兜上——那里总装着时令水果。他颠颠地跑过去,小手抓住对方的裤腰带,被磨得光滑的帆布带在他手里滑来滑去。王大爷从布兜里掏出个黄澄澄的梨,刚用菜刀削了皮,念念就张大嘴巴“啊呜”咬了一大口,梨汁顺着下巴滴在小褂子上,望春赶紧伸舌头去接,被他一巴掌拍开,小模样像只护食的小奶猫。
“慢点儿吃,没人抢你的。”王大爷笑得胡子翘起来,菜刀在他手里转了个圈,又继续磨剪刀。念念举着半块梨,突然往他嘴里塞,梨汁滴在王大爷的白胡子上,像挂了串透明的珠子。周围纳鞋底的老太太们笑得直拍大腿:“这娃,比冰糖还甜!”
往前跑没几步,就撞见拉着板车收废品的李叔。板车“嘎吱嘎吱”响,上面堆着的旧报纸被风吹得哗哗响。李叔见了念念,故意摇响手里的铜铃铛:“念念,你娘的旧书卖不卖?”念念立刻转身往家跑,望春以为出了什么事,也跟着他“汪汪”叫,逗得李叔直笑。
可没跑两步,他又停住了,小脑袋转了转,突然捡起路边的空酒瓶往板车跑。李叔刚要接,他却把酒瓶往板车上的铁皮盒里一扔,“哐当”一声,然后伸出小手拍了拍,意思是“我帮你收了”。李叔从铁皮盒里摸出颗水果糖给他,他却指着板车上的拨浪鼓——那是收来的旧玩具,李叔笑着把拨浪鼓递给他,他立刻摇得“咚咚”响,跟着板车走了半条胡同。
路过扎纸人的赵奶奶家,门帘正被风吹得飘起来。赵奶奶在院里扎风筝,竹篾在她手里弯出好看的弧度。“念念来啦?”她举着只刚扎好的蝴蝶风筝,“要不要试试?”念念立刻扔下拨浪鼓,小手抓住风筝线,望春也凑过来,用嘴叼着风筝尾巴,一人一狗拽着风筝跑,蝴蝶风筝在他们头顶晃晃悠悠,像真的要飞起来似的。
“线放长点!”赵奶奶在后面喊,念念却突然松开手,风筝“呼”地飞起来,挂在了槐树枝上。他非但没哭,反倒拍手叫好,望春则急得围着槐树转圈,时不时跳起来想够风筝,逗得赵奶奶直笑。
太阳升到头顶时,念念的小兜兜里已经塞满了“战利品”:王大爷给的梨核、李叔给的水果糖、赵奶奶给的山楂片,还有卖豆腐脑的刘叔塞的半块油饼。他像只小刺猬似的往家走,望春跟在后面,嘴里叼着他掉的拨浪鼓,尾巴摇得像朵盛开的大菊花。
胡同里的人见了都笑:“念念这是把胡同当成自己家的粮仓啦!”他却举着油饼往每个人手里塞,油渣掉在地上,引来几只麻雀,他又追着麻雀跑,小短腿在青石板上敲出“咚咚”的响,像在给胡同的热闹伴奏。
有天林秋带着书本出门,迎面撞见挎着菜篮的王大妈,对方笑着:“念念娘,你家小子刚跟卖糖画的走了,望春跟着呢,错不了。”林秋往胡同口走,果然看见念念正蹲在糖画摊前,小手扒着木架,眼睛瞪得溜圆盯着转盘,望春趴在他脚边,警惕地盯着来往的自行车。
“要哪个?”糖画师傅笑着转起转盘,指针“咕噜噜”转着,念念突然指着龙的图案尖叫,小胳膊晃得像拨浪鼓。等师傅用糖稀画出条蜿蜒的龙,他举着糖龙转身就跑,差点撞进骑车人的怀里,望春猛地窜过去,用身子挡住车轮,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警告声。
骑车人笑着捏闸:“这狗真灵性,跟护崽似的护着娃。”念念却举着糖龙往人家手里塞,糖汁滴在车把上,亮晶晶的像串小珠子。
傍晚陆湛回来,看见念念趴在望春背上,被驮着往家走。胡同里的人见了就喊:“陆同志,你家小的又闯祸啦,把李奶奶的月季花揪了一朵!”
陆湛把念念从狗背上抱下来,小家伙的裤兜里鼓鼓囊囊,掏出一看,有酸枣、话梅糖,还有半块没吃完的糖火烧。望春在旁边摇着尾巴,吐出舌头舔念念的小手,像是在邀功。
“比你娘会混。”陆湛捏捏他的脸蛋,听见林秋在院里喊吃饭,“走,回家了,再往外跑,望春都该累瘦了。”念念却突然挣开他的手,拉着望春往刘婶的早点摊跑,原来他看见刘婶在收摊,想把没吃完的糖火烧还给她——那是他藏了一下午的“宝贝”。
胡同里的槐花落了又开,念念的小脚印印在青石板上,和望春的爪印叠在一起,像幅歪歪扭扭的画。林秋有时坐在门墩上看书,看着儿子追着蝴蝶跑,望春紧随其后,听着胡同里此起彼伏的“念念”声,突然觉得,这座陌生的城市,早已因为这个小小的身影,变得像老家的村庄一样,温暖而熟悉。
望春突然对着胡同口叫了两声,念念立刻像得到指令,撒腿就往那边冲。林秋擡头笑了——准是卖糖葫芦的大爷又来了
林秋牵着念念的小手往托儿所走时,他的小皮鞋在水泥地上踩出“嗒嗒”声,像在打鼓。路过卖糖葫芦的摊儿,他突然站定,小手指着红彤彤的糖串“啊”了一声,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她缝的布老虎——那是陆湛特意嘱咐要带的“护身符”。
托儿所的红漆铁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念念刚迈过门槛就往后缩,小手拽着秋的裤腿打了个趔趄,望春赶紧用头蹭蹭他的后背,像在给鼓劲。穿蓝布褂子的张老师迎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疙瘩:“是念念吧?你爹早打过招呼了。”
登记台摆在葡萄架下,绿莹莹的藤叶垂下来,扫着念念的头顶。他盯着台面上的积木发呆,张老师递来块动物饼干:“来,尝尝,刚烤的。”他先把饼干往望春嘴边送,见狗摇着尾巴后退,才自己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地嚼着,眼睛却瞟着院子里荡秋千的孩子。
“来,阿姨给你登个记。”张老师拿起铅笔,“几岁啦?”念念伸出三根手指,却把中指弯着,只剩两根竖着晃。秋笑着纠正:“两岁啦。”他立刻把手指换成两根,还得意地冲张老师晃了晃,饼干渣顺着嘴角掉在登记本上。
院子里的滑梯突然传来“哗啦”声,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从上面滑下来,裙摆飞起来像只小蝴蝶。念念眼睛一亮,挣开林秋的手就往那边跑,布老虎“啪”地掉在地上也不管。望春叼起布老虎跟上,却被张老师拦住:“狗不能进活动室哦。”它只好蹲在门口,尾巴耷拉着,眼巴巴望着里面。
念念凑到滑梯边,见小姑娘正用蜡笔画画,便蹲在她旁边,伸手去够蜡笔盒。小姑娘把红色蜡笔递给他,他却抓起绿色的往自己额头上画,画得像只小老虎,逗得周围的孩子直笑。有个戴帽子的小男孩递来辆铁皮青蛙车,上弦后“呱呱”跳着,念念追着青蛙车跑,小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咚咚”响,很快就跟孩子们混熟了。
张老师领着林秋填报名表时,余光瞥见念念正踮脚够窗台上的鱼缸。他的小手刚碰到玻璃,就被里面的金鱼惊得缩回手,随即又咯咯笑起来,对着鱼缸里的鱼吐泡泡。“这孩子不认生。”张老师在报名表上盖了个红章,“中午在这儿吃吧?尝尝我们的南瓜粥。”
念念听见“南瓜粥”三个字,突然从鱼缸边跑回来,小手拍着肚子“饿——饿——”地叫。张老师笑着往他嘴里塞了颗话梅糖:“等会儿就开饭啦。”他含着糖,突然拉起旁边小男孩的手往滑梯跑,两人跌跌撞撞的,像两只刚出窝的小鸭子。
念念追着铁皮青蛙车冲进活动室时,小皮鞋在木地板上敲出一串急促的“咚咚”声。戴帽子的小男孩正蹲在地上给青蛙车上弦,见他扑过来,赶紧把青蛙往旁边挪了挪,谁知念念直接扑在男孩背上,两人滚作一团,笑声像撒了把碎珠子,滚得满地都是。
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蜡笔跑过来,在他们身边的地板上画了个圈:“这是池塘,青蛙要回家啦。”念念立刻从男孩背上爬起来,抓起绿色蜡笔往圈里画波浪线,画得歪歪扭扭,倒像池塘里起了风浪。男孩把铁皮青蛙放进圈里,青蛙“呱呱”跳着撞在波浪线上,念念拍手叫好,突然抓起青蛙往自己头顶放,青蛙的铁皮肚皮蹭得他头发乱蓬蓬,逗得小姑娘直笑,手里的红色蜡笔差点掉在地上。
活动室角落堆着座积木城堡,有个穿背带裤的小男孩正往上面摞三角块。念念踮着脚看了会儿,突然抱起块长方体积木,“啪”地盖在城堡顶上,把刚摞好的三角块压得东倒西歪。背带裤男孩“哇”地要哭,念念赶紧从兜里掏出颗话梅糖递过去——那是张老师刚给的,糖纸还亮晶晶的。男孩接过糖,立刻破涕为笑,抓起块小积木递给念念,两人蹲在地上重新搭城堡,这次念念学乖了,把长方体积木垫在最底下,像给城堡打了个结实的地基。
窗外的秋千荡得老高,穿花裙子的小女孩喊:“谁来推我?”念念扔下积木就跑过去,小短腿在秋千旁跑得飞快,却总够不着秋千绳。戴帽子的男孩跑过来帮忙,两人一人拽着一根绳,使劲往旁边拉,秋千荡得更高了,女孩的笑声像被风吹起来的铃铛。突然“嘎吱”一声,秋千绳卡了一下,女孩吓得抓紧绳子,念念却拍手喊:“飞——飞——”,自己也学着秋千的样子张开胳膊转圈,转得晕乎乎的,差点撞在城堡积木上。
张老师端着水果盘进来时,正看见念念把苹果块往金鱼缸里扔。“不许喂鱼哦。”她笑着把水果盘放在桌上,“吃苹果啦。”念念立刻从鱼缸边跑回来,抓起块苹果就往穿花裙子的女孩嘴里塞,女孩的牙齿刚碰到苹果,他又猛地抽回手,自己“啊呜”咬了一大口,逗得女孩去抢他手里的苹果,两人围着桌子转圈,裙角扫过积木城堡,又碰倒了两座小塔。
背带裤男孩举着块苹果跑过来,把苹果递到念念嘴边,趁他张嘴的功夫,突然把苹果往自己嘴里送,然后冲念念做了个鬼脸。念念愣了一下,随即扑过去挠男孩的胳肢窝,男孩笑得直不起腰,苹果核掉在地上,望春在门口“汪汪”叫了两声,像是在提醒他们捡起来。
阳光透过活动室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念念和小朋友们围坐在水果盘旁,你喂我一块梨,我塞你半颗枣,嘴角沾着果汁,像群刚偷尝过蜜的小蜜蜂。有个小男孩突然指着念念额头的绿蜡笔印笑,念念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伸手去抹男孩的鼻子,把绿颜色蹭得他满脸都是,活动室里的笑声更响了,连蹲在门口的望春都摇着尾巴,像是也在跟着乐。
要不是张老师喊大家排队洗手,这群小家伙怕是要在地板上滚到天黑。念念被秋牵着手往外走时,还回头对着穿花裙子的女孩挥了挥手里的苹果核,女孩也举起蜡笔晃了晃,像在约好明天继续搭城堡。
临走时,林秋要把布老虎塞给念念,他却使劲摇头,抓起桌上的蜡笔往她手里塞——那是他刚跟小姑娘换的“礼物”。望春见他不闹了,尾巴又摇起来,用鼻子蹭蹭他的裤腿。张老师送他们到门口:“明天早点来,给你留最好的小椅子。”
念念突然挣脱秋的手,跑回院子里抱了抱张老师的腿,又转身对荡秋千的孩子们挥挥手,才像只满足的小刺猬,被林秋牵着往家走。阳光穿过葡萄架,在他额头的蜡笔印上投下光斑,像枚调皮的奖章。望春叼着布老虎跟在后面,尾巴扫得地面的落叶“沙沙”响。
林秋站在北师大教育学系报到处前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帆布包带——那上面还留着扫盲班黑板的粉笔灰味。去年在部队营地教战士们认字时,她总把包放在讲台边,帆布被粉笔末染得发灰,此刻里面装着的笔记本,第一页还记着“战士王大勇:‘老师,“理想”俩字咋写?’”。
“同学,登记一下。”穿灰色中山装的老师推了推眼镜,钢笔在名册上划过,“教育学系今年新生里,有不少像你这样有教学经验的。”他指了指身后的公告栏,“这是课程表,你看《教育心理学》《教学法》这些课,对你来说该不陌生。”
林秋的目光落在“教育史”三个字上,突然想起扫盲班的老张头。那老头总带着老花镜啃课本,说“活到老学到老”,有次把“教育”写成“教肓”,被小战士们笑,他却挠着头说“意思到了就行”。此刻阳光透过公告栏的铁栅栏,在“教育”二字上投下细小花纹,像给回忆镀了层金边。
领完宿舍钥匙转身时,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抱歉抱歉!”对方手里的《教育学概论》掉在地上,封面上印着陶行知的名言。林秋慌忙去捡,看见书里夹着张黑白照片:土坯房前,穿军装的姑娘正教一群孩子写字,黑板上歪歪扭扭写着“为人民服务”。
“这是我在兵团扫盲班时拍的。”姑娘笑着把书接过去,辫子上的蓝布条晃了晃,“我叫周敏,从黑龙江来的。你也是教育学系的?”她指着林秋手里的课程表,“咱俩同班呢,304宿舍,就隔你俩床位。”
宿舍楼的木楼梯踩上去“咯吱”响,周敏边走边说:“我教过的孩子里,有个叫小石头的,总把‘老师’喊成‘老西’,昨天还寄来封信,说他考上县中学了。”林秋的心猛地一动,想起自己教过的战士们,他们总把作业本叠得方方正正,像在递军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