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师父
第30章师父
日头正好,蝉鸣初歇。新任翰林院修撰祁羡,身着簇新的青色官袍,腰悬玉带,步伐稳健地踏入李侍郎府邸。
昨儿个,他特意给侍郎府递了拜帖。
“哟,祁、祁公子。”门房见是他,眼神里闪过惊讶,忙不叠地躬身引了进去。
穿过熟悉的游廊,祁羡的心跳得有些快。
他不再是昔日那个需要飞檐走壁的少年郎了,今日他是堂堂正正来拜谢的官身。
李侍郎已端坐在正厅主位,一身家常的深色直裰,手里端着一盏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几分严肃的眉眼。见祁羡进来,他放下茶盏,目光在他那身官服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几分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来啦。”
祁羡几步上前,在厅中站定。
他没有像寻常拜见上官那样躬身作揖,而是撩起官袍前摆,撩起袍角,郑重其事地跪了下去。
“晚辈祁羡,叩谢侍郎大人教导之恩!”祁羡声音清朗而坚定。
三个响头磕在地砖上,声音清晰可闻。
李侍郎放下茶盏,故意打趣:“老夫可不记得收过你做学生。”
祁羡擡起头,脸颊因激动微微泛红,眼神却清澈明亮:“李大人,祁羡今日特来拜谢!谢您当年……容我在府上梁间偷听教诲之恩!
侍郎大人容禀。晚辈家境贫寒,无力拜师,又慕侍郎府上延请的先生学问渊博,便……便时常借了侍郎家的房顶听讲。
小子知道此举无礼,每每惹得大人动怒,遣家丁驱赶。可小子心中一直感念大人!”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知道,您每次派人赶我,都是等夫子讲完了紧要处……大人是留了体面给小子偷师学艺的机会!这份回护之心,祁羡没齿难忘!”
厅内一时静默。伺候在一旁的老管家垂着眼,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牵了牵。
李侍郎定定地看着跪在眼前的青年,那身官服提醒着他,眼前人已非昔日顽童。
片刻,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震得房梁似乎都抖了抖,眼角深深的皱纹都堆叠起来,那份常年板着的严肃彻底化开了。
“好!好小子!”李侍郎笑声渐歇,指着祁羡,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激赏,“老夫果然没看错人!有这份心,有这份明白,就不枉你爬的那些房梁瓦片!”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润了润笑干的嗓子,眼神变得深远,仿佛陷入了回忆。
“说起这个,”李侍郎放下茶盏,看着祁羡,目光柔和了许多,“老夫还记得,有一年冬天,极冷。我那老母亲在院子里暖阁边的藤椅上歇晌,盖着的薄毯子滑落了大半……老人家睡得沉,浑然不觉。伺候的丫头婆子一时没留意…我那母亲身子骨弱,经不起风寒的。”
祁羡跪在地上,闻言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耳根悄悄红了。
李侍郎的声音带着一种温暖的感慨:“我正巧从书房窗子里瞧见,就见房顶上“嗖”地溜下来一个人影,轻手轻脚的,像只猫儿似的。冻得手都发红了,却小心翼翼地把那毯子给我母亲重新盖得严严实实,掖好了边角,又艰难笨拙地爬回了房顶……”
李侍郎的目光落在祁羡低垂的脑袋上,带着长辈的慈和:“打那会儿起,老夫就知道,你这孩子,秉性是不差的。爬房梁固然顽劣,可这份待人的赤诚之心,却是装不出来的。如今你金榜题名,也算不负你当年那份辛苦攀援了。这身官袍,配你。”
祁羡听着,只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他深深吸了口气,再次俯身:“大人明鉴……晚辈愧不敢当。论理也该唤大人一声师父。”
李侍郎摆摆手,示意他起来:“行了行了,如今也是朝廷命官了,快起来说话。这身官服穿着,还跪着像什么样子。以后啊,”
他顿了顿,眼中笑意更深,“再来我府上,记得走大门。那房梁,就留给猫儿们去耍吧!”
祁羡站起身,郑重地应道:“是,师父!”
李侍郎偏头笑道,“混小子。”
李侍郎已指着下首一张铺着厚实锦垫的椅子道:“坐吧,站着说话累得慌。”
语气是难得的家常。
祁羡谢过,只坐了半边椅子,腰背依旧挺得笔直,新官服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缎光。
花厅里茶香袅袅,方才那番推心置腹的言语让气氛格外融洽。
李侍郎见祁羡起身,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他进门时便随手放在一旁茶几上的那个包袱上。
祁羡顺着李侍郎的目光看去,立刻会意,脸上带着几分恭敬又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局促,上前一步将那包袱解开。
“小子今日登门,一来是叩谢大人恩德,二来...略备微薄的谢礼,实在不成敬意,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他边说边将包袱里的东取出,摆在桌面上。
首先是一个四四方方、用素净青布仔细包裹的物件。祁羡解开青布,露出一套三册略微泛黄、边角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线装书。
“小子听闻大人素来爱惜典籍,”祁羡双手捧书,递向李侍郎,“这套《尚书集注》,是小子偶然得到的。此书校刊精良,且首尾俱全。小子想着,书卷若有灵性,也当愿归大人这样的清流雅士案头,方不负其承载的微言大义。”
李侍郎挑了挑眉,眼中露出明显的兴致。他接过书册,手指抚过那温润的纸页和清晰的墨迹,微微颔首,“嗯,是好书。纸墨气息沉静,保存也得当。你有心了。”
李侍郎端起新换的热茶,慢悠悠吹了吹浮沫,目光在祁羡身上又溜了一圈,才开口,问的却是最平常不过的琐事:“宫里配的府邸,可安置妥当了?”
“回大人,府邸是吏部分派的一个一座三进宅邸,离宫中不远,倒也清静。”他脸上露出一丝年轻人初掌门户的腼腆。
老太太被两个丫鬟稳稳地搀扶着,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她一眼瞧见站在厅中的祁羡,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立刻笑眯成了两条弯弯的缝,透着十足的欢喜:“哟!瞧瞧这是谁来了?老身耳朵里可灌满了风儿,说是从前咱们家房顶上那飞檐走壁的哥儿,如今高中进士,金榜题名啦?”
祁羡赶忙趋前一步,深深作揖下去,姿态恭谨:“晚辈祁羡,给老夫人请安。”
老太太由丫鬟扶着在主位坐下,目光慈爱地在祁羡身上打了个转,啧啧赞道:“真是难得,才多大的年纪?十七吧?就中了进士,了不得!”
祁羡微微垂首,脸上带着年轻人该有的谦逊:“老夫人过誉了,晚辈……惭愧得很。不过是运气好,凑巧占了个末流。”
老太太听了,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伸出手虚点了点他,带着看穿小辈心思的了然和亲昵:“听听这话!你这孩子,当了官儿倒学会跟老婆子打官腔、耍滑头了?什么凑巧!分明是你自己下的苦功夫!真是个……淘气包!”
那声淘气包叫得又嗔又喜,满是昔日的熟稔与疼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