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合同
第1章合同
早上十点,徐木宁拎着保温桶推开余微言的病房门,病房里的众人正围在一起看电视,动作一致地齐齐扭头看过来,热情地冲他打招呼。
徐木宁一一回应,把保温桶放好,余微言说想吃苹果,他就从病床床头的柜子上拿了苹果和水果刀,坐在旁边削皮。
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余微言,徐木宁起身去洗手间洗水果刀,走回来时,裤兜里的手机嗡嗡震动。
他抽了纸巾擦干净手上的水珠才掏出手机,是戏院的汪叔打来的。
甫一接听,对方着急忙慌道:“小宁,有个人来戏院,说是咱们的戏院卖给他家了!我不敢给老余打电话,你先过来看看吧!”
徐木宁墨一样黑的瞳孔霎那间微缩,他不动声色看了一眼余微言,起身往窗户下走,为了确保不会被听见,刻意压低声音问:“是不是搞错了?我们怎么可能卖戏院。”
“真的!对方带了一大堆资料,说已经卖了,我们看不懂,只能找你了。”
戏院不可能卖掉的,徐木宁很快否定。
现在电信诈骗进化成线下面对面诈骗?这么猖狂?
还是说出了什么意外?
徐木宁回头,望向正在吃苹果看电视的余微言。
余微言今年六十四岁,早年结过一次婚,没生儿育女就离婚了,后面一直没有再娶。余家是开徽剧戏院的,徐木宁的外婆曾经在余家的戏院唱过十年的戏,两个人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徐木宁小时候经常跟着外婆去戏院,余微言从小就把他当做自己的孙子对待,教他写作业,偶尔也会教他唱两句徽戏。徐木宁以前年纪小,分不清辈分,喜欢叫他“余叔”,这么多年习惯了也没改口,但本质上将他放在和外婆同样的位置。
徐木宁是个独立纪录片导演,常年在外拍摄,两个月前他的外婆病重,他收到消息匆忙回国,外婆没能挨过病魔,走了。没想到这个月月初余微言又被诊断出肝癌四期。
因为年纪大,如果选择手术要承担的风险也大,余微言害怕自己死在手术台上,怎么都不肯动手术,目前正在接受靶向药物治疗。
余微言上无老,下无小,只有一个成天泡在麻将馆里的弟弟,没钱的时候才会出现。徐木宁和他妈妈一商量,就揽下了照顾余微言的重任。
“老人家孤苦伶仃一个人,我们能照顾到的就尽力照顾到。”徐母如是说。
余微言将戏院看得比命还要重要,他之所以不肯接受手术,就是怕没命走下手术台。月初余微言被急救车拉进医院的那个夜晚,他因腹痛痛到满头大汗时,紧紧地拉着徐木宁的手说:“小宁,我的身体我清楚,我没儿没女,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想把戏院交给你,拜托你把它开下去,让徽剧留下一条根。”
因为童年的生活,更因为外婆,徐木宁对戏院的感情不比他少,当时回握余微言的手,答应了。
电话里汪叔还在焦急的等徐木宁的回答,徐木宁想八成是误会,低声让他先稳住人,自己马上过去。
主治医生说过,靶向药物治疗对余微言来说只是在延缓生命,顶多还有半年,平时不要生气动怒,让老人家开心一点。在搞清楚戏院发生了什么之前,徐木宁不想让余微言操心。
走回余微言的身边,徐木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有破绽:“余叔,戏院接了个小演出,今天在排练,我去看看大家。”
余微言一听,欣喜万分,苹果也顾不上吃了:“有戏唱?太好了太好了!快去快去,别担心我,有事我会给你打电话。”
“鸡汤记得喝,我忙完再来医院。”徐木宁叮嘱完,又拜托病房里的其他两个年轻家属帮忙照顾一下,随后离开。
石中戏院位于西溪南古村落,平时从黄山市人民医院开车过去要半个小时,徐木宁今天只花了二十分钟。
正值六月,来西溪南玩的游客增多,三三两两聚在绿意盎然的丰乐河边玩水拍照。
西溪南现在已经是景区,车只能停在景区门口的游客中心停车场。徐木宁下车,疾步穿过平板桥,在照壁处右拐,沿着枫杨林往上走,很快见到屹立在丰乐河上的石中戏院。
戏院整体是用石木搭出来的三进四合格局。外缘是徽州建筑标志性的粉墙黛瓦,黑白高耸的马头墙,几棵歪脖子柿子树从院墙上伸出来,青色的柿子挂满枝头,看上去跟普通的徽派院落没有什么区别。
行至大门正中,门枋刻着“石中戏院”四个大字,从大门进去,绕过石雕的影壁,里面又是另一番天地。
为了方便看戏,院内不再是传统徽州民居幽深的天井布局,改为宽阔的露天大院,看戏的主要位置在院子中间的平地上,摆着九张方桌,三张一排,排了三排。
大院两边则是用粗壮的圆木搭出的上下两层木楼,用徽派建筑特色的木雕冬瓜梁支着,楼上楼下各六间厢房,用来起居,也用来做演员们的化妆室、砌末室等使用。
顺着两侧厢房往前延伸出游廊,尽头连着一座巨大的石木搭建出来的水上戏台,戏台的下面用九根一人合抱粗的石柱子支撑着立在丰乐河之上。
如果从无人机的视角看,整座戏院像个“凹”字。
那座水上的戏台设计也充满了巧思,正中一个主戏台,位置稍高,左右两边是两个副戏台,位置稍低,四周用红色的帷幕半遮着,供乐师和备场的演员用。左右两侧还有两条通道,开了道小门,和厢房连着,演员就是从厢房的两道小门进场或退场,全然不会因为走动而影响到院子中间听戏的观众。
余微言曾说,这是他父亲年轻时专门托人花了心思,倾尽家财用老房子改的戏院。以前每到傍晚,戏台四周会点燃一排明亮的烛火,十里八乡的人赶过来听戏,就着摇曳跳动的火光,戏曲声和叫好声回荡在丰乐河上,蔚为壮观。
徐木宁步入戏院,大院正中或坐或立着十几号人。
汪叔第一个发现他,撩着戏袍的前襟站起身小跑上前:“小宁,你总算来了!”
“谁说买了戏院?”徐木宁问。
“他。”
围着的人群自动往两边退开,让出中间站着的一个人。听到说话声,对方擡起头,和徐木宁的视线在半空中打了个照面。
徐木宁的目光瞬间跟钉子一样,一下钉在那个人的脸上——像是电影画面中人物的闪回,霎那间徐木宁的脑海里涌现出很多个重叠的画面,和这个叫程瞰的人有关的身影在不断跳动,一直跳到他们最后分别时的场景。
记忆是一部没有时间限制的影片,听过的歌,见过的人,看过的世界,都储存在当中,直到现在被无意打开,拥有记忆的人,坐在独自一人的幕布前,慢慢地回放。
“程瞰。”
被叫的人微微诧异:“你认识我?”
从程瞰疑惑的表情判断,他似乎不记得自己了,这一发现让徐木宁愣了有两三秒。
“你买了戏院?”
“你是戏院的负责人?”
两个人同时出声。
“我是。”徐木宁暂时压下心思,点了一下头,优先问起:“我想你是不是有误会?我们戏院没有对外出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