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入梦1
第50章入梦1
徐木宁用新的相机完成了纪录片的最后拍摄。
三月中旬,天气虽然还有些凉意,但西溪南的枫杨林顺应时节,枝头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嫩芽,将石中戏院的前前后后染上灵动的春色。
一个明媚的周六,徐木宁和程瞰纷纷邀请家人以及所有参与到石中戏院重建的人相聚西溪南。程瞰甚至把乐队的成员从全国各地请来,一为见面,二为弥补很久之前带着很多遗憾的告别。
“嫂子!久仰大名!”老张激动到一把薅住徐木宁,猛地拍着他的背:“前段时间江苏杭天天跟我们分享你和老程的故事,没想到能这么绝,真的绝!老程以前遇人不淑原来是为了等你,晚上一起喝酒,我们想再听一遍当事人的口述,行不?”
果然是酒友,一言不合就喝酒。徐木宁笑着点了一下头,看向程瞰:“可以啊,我也很想知道,程瞰以前怎么遇人不淑。”
程瞰无奈地踢了一脚老张,“多喝酒少说话,过去的老黄历还是别翻了。”
“看见没有,他一直就是这副死德行!”老张冲程瞰翻了个白眼,拉着徐木宁继续说程瞰的坏话。
两个人没说上几句,邀请名单里的最后一人到场了,崭新的陈列馆里乌泱泱坐满了人,大家互相认识后落座,所有人满含期待地看向徐木宁和程瞰。
和程瞰对了一下视线,徐木宁一个人缓步走到最前面。深呼吸,然后露出笑容:“大家好,我是徐木宁,一个纪录片导演。”
他看着面前的众人,停顿了几秒。
“在座的各位是我和程瞰的家人,长辈,好友以及工作伙伴,很感谢天南海北的你们抽空来到石中戏院,观看一部纪录片。为什么会发出这样一个邀请?”徐木宁笑了笑,“因为我曾经和程瞰打赌,要给世界讲一个关于徽州的故事,他的方式是用他擅长的音乐剧,而我的方式是通过一部纪录片。”
“出于我的时间规划和一些个人的情怀,我想在片子正式展映前,让所有与石中戏院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相聚在这里,走进一个以石中戏院为蓝本的故事。”
“可以说,没有石中戏院就没有我的片子和程瞰的音乐剧。不管是虚拟的影像还是我们真实生活的世界,这里是所有故事的起点。石中戏院是时间的锚点,锚定了两个世纪,两个时空,两代人跨越北京和徽州两个地方的过去与现在,在已知的或者是未知的时刻,大家都是这个故事亲历者。”
“我曾经有些羞耻于向身边的人分享我拍的片子,如果不是为了筹集满世界跑的资金,我可能会把拍过的纪录片当成自己的人生备忘录。但现在我的心境发生了一些变化,我想走出‘自我’,接受大家在看完这部片子后的任何想法。”
“话说太多太啰唆,我就不说了,接下来就邀请大家进入一个和徽州有关的梦境。”
徐木宁说完,走到电脑前按下准备纪录片的播放键。
陈列馆巨大的显示屏上,黑色的背景下缓缓浮出四个白字——徽影重重,在四个字的下面,还有一排手写字体的小字写着:
时间,死亡,和爱。
【时间——来信】
“不可触摸的时间因为四封旧信的到来有了可以被看见的画面。”
伴随着徐木宁的第一句旁白,画面的第一幕显现出一位病态的老人坐在玻璃窗下,他的身后是绿意盎然的庭院,灿烂的阳光穿过树叶,穿过玻璃在他花白头发上投下摇晃的斑驳光影。
“我外婆给您留了四封信,我想让您按照时间亲手拆开,然后讲述和我外婆的故事。”
低噪的环境中能听到房间外的鸟叫声,镜头下老人失神般盯着窗户外阳光明媚的庭院,沉默不说话。
“我可以说,但是信你来拆,念给我听吧。”
跟随着老人的口述,画面右边不断显现出一排排手写文字。
“那些年听戏是读书学习之外最常见的娱乐活动,北京戏曲盛行,京剧、徽剧、昆曲等等百花齐放,我却因为家族渊源,对徽剧有着莫名的亲近,因此喜欢往徽剧戏院里钻。”
“我记得那是七七年的春天,戏院的门前有一棵歪脖子西府海棠,粉白的花开得灿烂。我和同学踏进那家戏院,坐在稀稀拉拉的看客中间等着演员粉墨登场。阿钗那个时候刚过二十,一双眼睛又清又亮,穿着大红的戏袍,戴着宝蓝色的盔帽,上头的珠翠轻轻地颤,一开口便唱,‘海岛冰轮初转腾,恰似明月照我身’,声音又脆又媚。”
“只为在人群中看她一眼,那之后我连着很多天都去戏院。终是耐不住这颗心,在某天散场后,我在那株西府海棠下面等她换好衣服出来,然后说想跟她做朋友,年轻时初尝欢喜,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即使被她拒绝很多次,还是一如既往地在树下等她,她大概是被我感动,七七年的冬天,我们互相隐瞒彼此的婚姻,走到了一起。”
“所有的错误,就是从这里开始。”
1996年4月。程颂:见信如晤。
这四个字是你教我写的,那时你给我解释,说这四个字的意思是看到信就像见到本人,所以在给你写这封信时,我先写下了这四个字。
距离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十五年。我曾经说过我们以后老死不相往来,我做到了,心却没有做到。
我们互相隐瞒了事实婚姻,犯了无法原谅的错误,不要再见面才是正确的选择。
可是爱有什么错?
唉,现在来说这些,倒是像个笑话。
木梨硔比不上北京热闹,山里没人听戏,我已经很久不唱了。
“阿钗说我是读书人,羡慕我认识的字比她多,我就教她读书写字。她唱戏时我在台下看她,不唱戏时我们就结伴出游,整个北京城都被我们逛了个遍,可是有一天,她说北京虽然比徽州好,但她总有一天要回到徽州。”
“那时候我不懂,只当她说的是唱不动了回徽州,我给她做了保证,会跟她一起回来。她只是笑笑,说不用,让我留在北京。”
2000年。程颂:见信如晤。
二十一世纪来了。在遇见你之前,我识字不多,写得最顺手的是自己的名字,连戏文的唱词都要偷懒只记个音准。现在我却能写下这么多了。
二十一世纪是新的开始,我却总感觉我还活在前一个世纪。
“那天她脸上没有抹胭脂,没有换戏服,穿了条水蓝色的棉布长裙,从前的一头乌发已经花白,松松地挽在脑后,站在戏台边吊嗓子。”
“她回头,看到我了,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越过我,离开了。我找了她那么久,等真的找到她,却失去了走上前的勇气。”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石中戏院。”
2004年。程颂:见信如晤。
昨天,一位以前一起唱过戏的老朋友邀请我去西溪南相聚,我在这里路过一家戏院,难得还有徽剧的戏院。我想起在北京的那几年,决定在这里继续唱戏吧。
2006年。程颂:
我在戏院看见你了。你已经老了。
但是,我们已经不用再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