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去世
第36章去世
徐木宁和王朝云连夜赶回黄山,只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戏院的大伙儿都到了,挤在狭小的病房里围着病床,见到风尘仆仆的徐木宁,纷纷让出一条道。徐木宁一眼看到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面色暗淡的余微言。
“余叔。”徐木宁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没有重量。
余微言费力地睁开一条眼缝,徐木宁靠近,看到他的瞳孔有了明显扩散的迹象。
“小宁……”
“我在。”
夜深了,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地站着。
徐木宁拉住他瘦到只剩一把骨头的手掌,硌得整个人抑制不住地发抖。
“我还怕见不到你最后一面,还好等到了。”余微言的气息微弱,几乎是在用气声发音。他想擡手摸徐木宁,可是没有力气,只能浅浅擡起一点弧度,又重重落下。
“我一直记得,你刚上小学,因为你爸逼着你背书,你跑到戏院躲起来哭,那时候在戏院,你外婆想让你学戏,你梗着脖子说不喜欢,我就和她追在你的屁股后面满院子跑。”
“一转眼,你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我这一生没留下一儿半女,还好有你在身边,看着你长大成人,弥补了很多遗憾。”
余微言舔了一下干到起皮的嘴唇,一双眼睛迷梦没有焦点,摩挲着徐木宁的手背。
“我现在唯一的遗憾,只剩下戏院,”他几不可闻地絮叨着,“余家祖上是唱戏的,辉煌时是徽州有名的石中堂徽班,百年间唱尽了数不尽的离合悲欢,即使后来不唱了,但余家的魂还在。”
他忽然用力提高嗓音:“今天在座的做个见证,石中戏院以后全部交给小宁打理,你带着大伙儿继续唱,每一场都要唱得敞亮!”
一鼓作气之后,余微言霎时间失去了生命力。他毫无生气地勾起一抹破碎的笑,攥紧徐木宁的手:“小宁,是我欠你的,是我欠你的,也是余家欠你的,本来想硬撑到看你和小程把戏院做好的那一天,现在,我先走了,新戏上演的那天,带着我的照片,去看看吧。”
余微言的声音越说越低,紧握的手一点点松了力道,他的瞳孔扩散到最边缘,直至一动不动,变成世界上最小的黑洞。
徐木宁将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很久没有说话。眼泪滴落,浸入指缝,汗湿两个手掌
“余叔,我会带你去看的。”
程瞰赶到医院已经是晨光熹微,余微言的遗体被进了停尸间,等待医院给出各项手续再送到殡仪馆。
他在病房里见到了黄明英和王朝云,两个人正在收拾余微言的住院期间的衣物。他打了招呼,黄明英说:“小程来了,唉……辛苦你们连夜赶回来,开车累吗?先休息休息。”
“不累。”程瞰左右看了一圈,没看到想见的人,转而问:“徐木宁呢?”
王朝云擡了下手算是回应他:“去找医生交资料。”
她两步靠近程瞰,小声说:“昨晚回来的路上给你打完电话他状态就不对,后面老人家最后的光景又拉着他说了很多话,我看着状态不是很好,我跟阿姨该说的都说了,徐木宁这人死脑筋得很,一直撑着一口气,你找机会安慰安慰他。”
“嗯,你开了一晚上车,忙完休息一会儿,我去找他。”
“行,有事打我电话。”
程瞰退出病房,出了住院部,往肿瘤科走。之前他和徐木宁来看过两次余微言,加上他爷爷也在市医院住过一段时间院,对这里的科室熟门熟路。
他走到护士站,一擡头就看到徐木宁捏着几张纸从主治医生的办公室出来,身上的白色短袖皱皱巴巴,下巴上冒出一层青色的胡茬,头发乱得像鸡窝,面上疲态尽显。
感受到视线后一双眼睛望过来,布满了红血丝。
“你来了。”徐木宁搓了下有点麻木的脸,“这次第一时间告诉你了。”
“是历史性的进步,值得奖励,”程瞰不顾周围人来人往,自然地牵起徐木宁的手,“奖励我邀请你吃一个早餐。”
“是我的进步为什么要奖励你?”徐木宁有点不太习惯在当着这么多人亲密,还是两个男的,想抽出手,“他们都在看着呢。”
程瞰完全不在意,拉着人朝电梯走:“随他们怎么看,牵个手不犯法。”
医院外面有很多餐馆,程瞰找了家早餐店。两个人挤在几乎满座的店里,膝盖碰着膝盖。要了两碗油茶,又加了两个肉合饼和一屉鲜肉锅贴。
“先吃,”程瞰拆了一次性筷子,交叉搓了搓毛刺,递给徐木宁:“边吃边聊,我觉得你现在应该需要找个人聊聊。”
徐木宁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下,自己拿了透明的塑料勺子,咬了一勺浓稠的油茶送进嘴里,口齿不清道:“确实是有点难受,心口像压了千斤顶,喘不上气。”
他垂着眼睛,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一勺接着一勺吃着自己面前的食物。有点烫,烫到了上颚,他弓起舌尖舔了一下,又慢慢吹走热气,动作间显得有些机械。
“没哭?”程瞰用筷子将肉合饼分成两半,将其中一半放进他的空碗里,“放一放再吃。”
“哭了,适当的流泪有助于释放情绪。”徐木宁没擡头,笑了下,很快收敛情绪,“不过现在没想哭,只是一直在想从前,想余叔以前年轻的时候,还没有这么老,也没有这么瘦,他跟我外婆一样,都是因为生病没有办法安详地离开,做化疗,头发大把大把的掉,经常做梦,在梦里说胡话,我目睹他们的生命力一点点流逝,有种无法干预的手足无措。”
不到半年的时间,徐木宁连着送走两个对他很重要的人,程瞰明白,再成熟稳重的人,面对接踵而至的死亡,内心的沉重无法避免。
“徐木宁。”
低着头的人擡起脑袋,眼睛里都是一夜不睡的疲态。
程瞰背对着早餐店店门,逆光之下他的面容沉寂。徐木宁放下勺子,等着他开口。
“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带来的无力感是来自我的同事,一个一米九,常年保持健身的美国男人,疫情时期不幸感染去世,走的时候刚过30岁生日,我去参加他的葬礼,他的父亲念了一句悼词。”
“atimetobeborn,atimetodie.”程瞰想起那个阳光健谈的同事,去世后只剩墓碑上贴着的一张笑容灿烂的照片,叹息着说:“‘生亦有时,死亦有时’,面对死亡会有个痛苦的过程,我相信你可以调整好自己,但我还是想说,我一直有些遗憾,如果我再早一点和你相遇,你外婆走的时候,我能陪在你身边。”
早餐店有些吵闹。邻桌是个皮肤黝黑又糙的男人,沉默着三两口呼噜完一碗油茶,用手背摸着嘴问老板娘结账后,大跨步出了早餐店往医院走去。再远一点是两个学生模样的女生,抱着两束花瓣带着露水的粉色康乃馨,慢吞吞吃着包子。老板娘和老板在后厨忙前忙后,端着餐盘上餐如履平地。空气里满是食物混合的油脂气。
某一刻徐木宁的视线转回程瞰的脸上,静了片刻后,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舒展眉眼:“程瞰,你一直都在我的身边,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别撩我。”程瞰跟着笑起来,“不然我不保证会在这里做点什么奇奇怪怪的事。”
“你都在大庭广众下牵我手了,现在又有所顾虑?”徐木宁重新拿起筷子,吃程瞰给他的那半个肉合饼。
“让你再嚣张一段时间。”程瞰抽了两张纸巾递给他:“擦擦,沾到脸上了。现在心情有没有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