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未与神齐
心未与神齐
江匪浅的目光放得悠远:“左土在害怕。这一次来的,是他们无法躲避的东西。”
如果他们此时置身后土,无疑会面对更加严峻的形势:这片他们熟悉的土地已经三天不得安生了,所有后土的儿女,不管是消息灵通的东方人,还是不问世事的东海人,抑或是习惯于闭塞的伏苦人,都知道这样几件事情:
神山炸了,神道开了,壁画重现了。
“传说,造化神回来了。”陆羽举着陆康传来的消息,缺乏情感地复述着,仿佛这只是古老的文献中的一段话。陆康来信了,信使就站在陆羽的胳膊上,尖嘴一张一合,却不发出声音。
“小哑巴。”重明逗弄着这只鸟,但是对方一点反应也没给他。
“神山炸了?怎么炸的?”伊泄心简直不敢相信陆康将这么大一件事情说的如此简略。
“他写了很多,我只是概括一下。”陆羽神色凝重地将信揣进怀中,打发手臂上的鸟离开,鸟不敢相信他竟然没有回信的意思,用嘴拽住陆羽的衣袖,就是不走。
伊泄心无奈道:“陆康等你回信呢,你不说点什么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陆羽反而问他:“你相信造化神回来了?”
“我......”伊泄心迟疑了,他从没如此迟疑过。
神山是轰然崩裂的,那五座曾经被老神师精心隐匿的山峰在苍茫的云海中展露身影,先是仿佛庞大的潜龙搅动乾坤,接着云雾退散,挺拔的山体扭曲变形,似乎在无声的力量下分崩离析,但是没等世界揉揉眼睛看清楚,神山已经化为了阶梯似的摸样。
山当然还是山,奇形怪状的山也是山,绝不是有棱有角的,层层递进的阶梯,但这个形容却不需要最有想象力的人提出,因为每个看向神山的人都会这么认为:那层峦叠嶂的形貌丝毫不显得难以理解,分明的就是阶梯。
是为谁准备的阶梯?这个人将会以何等庞大的身形从何处降临?
神道是突如其来出现的,似乎是一夜之间就像雨后的春笋似地冒了出来。这些潜藏在后土之上的神秘空间终于向人间展现了他的磅礴,随之而出的无数的石翁仲似的东西大摸大样地矗立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曾经是最隐秘的信息,或深埋在地下和水中,或身披苍苔和树挂,或掩映在不为人知的阴影之中,需要最明眼的人解读,但现在,他们就像是干涸的湖泊中死去的鱼,在河床上晾晒着,甚至过了相濡以沫的阶段,直接以死尸的形态呈现。
壁画不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正如植物的的生长,壁画的出现花费了一段时间,但是最终这些早就应该随着凿空的消失而尘封入睡的支离破碎的石壁到底还是冲破了大地的限制,生长了出来。
破碎的石壁变得完整,因为崩塌而陷落的绘画重新焕发了光彩,现在,这些壁画已经变成一座壁画山,高高耸立在后土的正中央,任凭谁从哪一个方向看过去,都能依稀看到上面灼灼的故事。
想起这段讲述,陆羽将视线投向东方,但或许是他们距离左土太近了,不知从何处散发出来的浓雾一般的东西遮蔽了他们的视线,让陆羽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抓紧时间回去——吗?”伊泄心问着一半,硬生生转了个弯,他现在十分纠结,不知道到底该如何。
这是个陆羽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们双双沉默了,背后的千琪也不吭声,不管他们贴的多近,都无法听到千琪的声音。重明更是不知道说什么,他垂下脑袋,万分遗憾的样子,装作自己不存在。
“真的是,造化神要回来了?他们回来做什么?”伊泄心又问了一个枯燥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无解。
“只有看到他们,我们才能说出是或者不是的答案。”陆羽长长叹气。
“现在老神师都走了,造化神却似乎要回来了。”重明冷不丁说了一句。
“为了证明造化神离我们而去,老神师付出了很大的辛苦,但偏偏是在他们离开之后,造化神选择回来——我是说有回来的可能,这真是讽刺。”尽管事情未必是真的,但是伊泄心已经感慨万千。
“现在一切都安定下来,后土上面的东西不会有大的变化了,一切都准备好了。”陆羽说。
“什么准备好了?”伊泄心明知故问,他觉得如果不说点什么,接下来的沉默将是他不能忍受的。
“造化神如果回来,就是在万事俱备的时候。”陆羽回答,但是显然心不在焉。
重明道:“说不定他们当时到来的时候就是如此,突如其来,曾经的黑境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黑境的人惊慌失措,但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重明看到伊泄心的眼神,闭上了嘴巴,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伊泄心缓缓地问,“你把造化神的神降说成了侵略,把他们的到来说成是灾难。黑境人的窜逃,光明像是利剑刺穿了他们的世界,天空像是破了大洞,源源不断的光芒涌了进来,绳索一般将扭动的黑暗捆绑住,将他们囚禁,好像是对待最罪大恶极的囚徒。”
重明惊呆了,伊泄心虽然斥责他,但却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开始讲述,仿佛他当时就在场,并看到了一切。
陆羽也发现,此时的伊泄心和之前不一样了,不仅是他近乎诡异的声音,更是他空荡荡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是人去楼空的城堡,像是曾经的天母山之上的天空,那天空如此空旷,只能看到一只孤鹰盘旋,仿佛在画画。
“大人怎么了?”重明惊恐地问。
陆羽并不明确,却品味到了什么讯息:“他是神女的继任者,他有神女的星露神力,他是造化神的......”剩下的两个字陆羽说不出来,他该怎么说伊泄心是造化神的信徒?如果真的是信徒,为什么会渎神一般地讲这些大逆不道的事情?就算是这两座神已经很久不出现了。
又或者,神师与神女不是造化神的信徒,而只是和造化神联系最紧密的人?老神师的相信,只是某种不明是非的一厢情愿?
陆羽的手脚冰冷,世界在他眼中逐渐失去神采,只有神色空茫的伊泄心还在他的眼中。
忽然间,伊泄心高昂起头,像是早春复苏的蛇,他嘶哑着嗓子道:“他们来了。”
神降。
人认为神是从天上降临的,这似乎是人和神之间的某种隐秘的联系,不然人为什么会知道真象呢?
天是无穷的浩渺,是千变万化的不定,是可望不可及,或许正因为如此,人们才认定从这里可以降临某些神奇的东西。
不是一个神仙从云端跳下来,逐渐变大或者变小,就像很多故事中说的那样。
不是巍峨的云彩再快要坠落在地上的时候打开了门,从里面走出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就像很多人所害怕的那样。
是天塌了,是宇宙中的什么直接漏进了这个世界。是比太阳更明亮的光芒,却不刺眼,足以让人直视;是比星辰更加细碎的沙,细细的,柔软的,充满了空气。
像是巨幅的幔帐从天帝的酒宴中被仙人抛洒到人间,像是天女的裙摆在她起舞的时候迷住了观众的眼睛。这个时刻,只需要擡头,就能看到这绝大的,几乎要将世界填满的东西,缓慢地,缓慢地从天空中剥离出来,像是蛋黄从蛋清中滑落,最终落在了台阶之上。
那是大山化成的台阶,这时候这些山比任何时候都像是台阶,却显得卑微,被这绝顶的庞然大物踩在脚下。
“这是什么?”伊泄心的呼吸急促,他的眼神恢复了凝聚,不再空洞无神,但是这双眼睛中的这一刻的神情却是无限恐惧。
陆羽明白伊泄心的感觉,他的心里并不怎么好受。他很清楚自己期望看到的是什么,是那些书上记载的东西,是仗剑平定四野的英雄,不是想现在这样连形状都没有的东西。
这东西从天空的分离像是遇到了困难,虽然下端接触到了台阶,上端却仍然和天空相连,就像是尚未从母体中完全脱离的婴儿。
陆羽产生一种错觉,他不是在看什么神降,而是在观察一次天空的分娩,这让他的不舒服加重了。
但最终,这东西脱离了天空,但在他空蒙的身体脱离苍穹的那一刻,一阵疾风大雨自天空飞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