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摆渡的是长在船上的,摆渡的都这么讲,城里认识他的也这么讲,夜里酒家都歇了,他还在江上,天方破晓,烟岚未散,他又不知打哪撑着船冒出来,同起早的船夫打声招呼,若有人唱起了渔歌,他会吹曲子附和,等日头爬高了,他就跑到江边酒家下,打完酒,又歇在江上,钓鱼或是睡着钓鱼,只有偶尔摆渡时,他才驶船拢岸。
他摆渡很挑日子,这日不渡,那日不渡,就连算命的都说娶亲也没他能挑,可钓鱼他却是不拘的,雷打不动地悬着钓竿,有时一根,有时三四根,鱼线通通系着没饵的直钩,黑瞎子派去的将士跟了他两旬,回来说小摆渡的还真钓上过一回鱼,那鱼没巴掌大,又给他放了,钓上鱼的那日,小摆渡的早早撑船离去,将士顺着江水跟到城郊,又丢了踪影。
长在马上的黑瞎子撇了撇嘴,他亲手调教出来的兵都追丢了,觉着棋逢敌手,摆手让将士再去打听,嘱咐他这事记住要偷着来,莫让张主帅给发现了,将士应声便去。瞎子兀自在院中琢磨来琢磨去,对那小摆渡的仍好奇的不行,堆了一肚子套话的词,捉了个人问哑巴在哪,这一问,可不能好了,主帅又跑江上去了。
张起灵近来每逢出门散心,总要换一身粗陋便服,发冠也不戴了,布条一绑,白龙鱼服地从后门钻出去,有时还会顺带在路上买两烧饼或是其它,摊贩大娘们不认得张主帅,见这小伙子长得俊,也全无生分了,总给他挑大的,间或拉着女儿出来对个眼,等他哭笑不得地走到渡头,招那小摆渡的靠岸,一坐便是一整天,两人也从渡客坐成了酒友。
他这么一变装,船夫们都当是小摆渡的家里来了亲戚,见了都热情地跟他说上一两句。小摆渡的是万万不能再喊‘大人’了,‘兄台’跟‘大哥’又总觉着不对,改了几次口,到最后,见张起灵站在渡头柳树下,小摆渡的就会划船过去,等他跳进来,又划着船回江上,顺溜地问道:“小哥,今日来的早啊,想吃谁家酿的酒?”
张起灵问了小摆渡的名字,两人不常聊天,却不好总以‘你’相称,小摆渡的对他说,他姓关名根,无字,小摆渡的喊他‘哥’,张起灵便唤他作‘关弟’。
张起灵同关根吃酒,就光是吃着酒,也从不吃到醉,依旧是一人船头一人船尾,各干各的。关根怕犯‘大人’规矩,但不怕‘酒友’,所以他又能支着伞,七倒八歪地靠在船舷上翻书。他的小木箱里总会放着几本书,闲书居多,几本看完又换新的进去,张起灵原本不爱看闲书,有一回向他借看,从此在船上也开始卷不释手了,也不知小摆渡的在哪淘来这么些书。
黑瞎子对此总有些忧心,虽说是他喊张起灵去散心的,南地湿气重,狗闷在家里头也得放出门溜溜,人总不能闷家里给闷坏了,可他没料到这哑巴散心还散成了瘾。张起灵在军中积威甚重,除将军跟亲兵,很少跟什么人走得近,头一回轻装埋伏在敌阵中就冒出一个关根,不由得他不多心。
这一带的匪祸被捅到了朝廷,皇上怒斥当地官员办事不力,借机点了军队南下剿匪,军队带上三千精兵,骑兵步兵各六千,足够踏平几大匪寨的山头,这阵仗吓得邻城几个侯府门下的幕僚们来的越来越勤了,他们也不明着劝张主帅怎么着,只摆着苦瓜脸直道世情令人愁,一愁这一带洪水旱涝轮着上,匪祸是无从根治的,要连根拔起可能还会适得其反,二愁皇上眼中容不得沙子,可水至清则无鱼,这沙子除了暗指官匪勾结,也暗指他们这帮碍了皇上眼的人。
准逆贼的幕僚们叹一声,黑瞎子也跟着叹一声,叹得极为真诚,只不过他愁的可不止这两样,他们手中无兵无马无粮草,城外除了一条江无险可守,这城夹在逆贼跟剿匪军之间,逆贼若被逼至绝路,铤而走险挟持张主帅可怎么办?可这正好可以连带山匪除去这群王侯公卿,更能顺势收回兵权,皇上干脆就见死不救了可怎么办?
张起灵依旧淡定,张家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若非一将难得,皇上早就找机会除他了,自接到密旨以来,他就预感着会有这么一天。
昔日将门世家,已然是盛世里的一颗弃子了。
中元节团圆夜,府中又加强了守备,啃月饼啃得愁云惨淡。
关根受邀到侯府吃了顿晚饭,张起灵府中都是些军旅粗人,无趣得很,就一个瞎子能说会道,还正忙着怀疑摆渡的是哪位派来的间谍,饭桌上也不好放开了聊,祭了月,分了饼,关根便要回去了。府上来去尽是披甲执锐之士,张起灵知他看着不舒服,转而想起到船上去赏月,便提上两坛酒跟食盒,也随了他出门。
侍卫临到门前都被张起灵遣退了,且说船小装不下这么多的人,关根笑了笑,主动从正两难的侍卫手中接过了灯笼,还在张起灵那抱过其中一坛酒,等他吩咐好家里人,这才打着灯笼走在他半步前,这是他刚在府中跟领路的仆从学来的,半步,不会碍了主子走动,还方便照路。
月色湛明,桂花送香,偶有凉风吹落一阵花雨,城中百姓丝毫不知战祸将至,正欢喜着过节,宵禁也关不住附近人家传来的欢声笑语,关根接住一粒桂花,丢进嘴里,尝到了丝丝甜味,不禁哼起了歌。张起灵扭头去看他,这小摆渡的离了他的小船登了岸,怕丢了侯府颜面,还特地换了身衣裳,张起灵见惯了他醉卧船上,觉着现下这端正模样实在新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离渡头的路不算太远,两刻钟就到了,张起灵轻车熟路地下了船,把灯笼挂了起来,到后舱架炉子烧水,又仔细摆上食盒里的酒菜。
关根正解着缆绳,不知从哪跑来条看船狗朝他吠,他就弯身掰了瓣馒头丢过去,朝那狗道:“狗,直喊皇上名讳,你可真是条大逆不道的狗啊,吃了就闭嘴吧,这儿没贼。”
张起灵闻声愣了愣,看向他的眼神带了点思虑,关根没留意,上岸同听见狗吠跑出来的船家说了几句,结果却被人拉走了,没一会儿,又拎着几个月饼折了回来,跟张起灵解释说船夫家老大娘今年试做了许多饼,非要让他帮着尝味,而后他嬉笑着叼着一块饼,照旧撑船到江中,抛了锚,坐在了张起灵对面。
秋月高悬于花枝空处,倾洒入江,顺水而流,晕开大片清辉,道是来赏月,两人也不过是默默吃喝,不行酒令,不吟诗词,听隔江歌楼依稀传来的琴曲声,关根起先多有不自在,如今只当多了个木头陪酒。
关根夹了几口菜,喝过几杯,坐不住似的往在炉子里添了柴火,又转去支钓竿,赏月美事当头,他还惦记着愿者上钩这事,这是张起灵至今也无法理解的。
张起灵:“钓什么?”
他每次这么问,关根总会回以不同的答案。
“一年一回的中秋月,自然是要钓月亮啊。”关根如此说道。
张起灵来的总不巧,得了闲才会过来,来时也不顾关根摆没摆渡,只管招他过来,渡他到江中去,无事可坐到日落时分,大多时候歇不了多久家里人就会托船夫来喊他,因此张起灵还没碰见小摆渡的钓到过鱼,总觉得他是在胡闹。关根钓了又放了,无以为凭,只好胡闹以对,钓金桂落花,钓瑟瑟江风,钓南飞群雁,就是不说钓鱼。
张起灵看向船外,见月亮浸在水里,便无奈笑了笑:“满满一江的月,要丰收。”
两人温好酒对饮片刻,关根取出洞箫,为他吹了几曲,箫声多呜咽,轻快的曲调在静寂中也梗着几分凄婉,一曲毕,便听张起灵不知怎的就开口说:“白镇的郑老酿了新酒,我盼了许久,走不脱身,不知关弟能否替我去买几坛?”
关根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作答,只莞尔笑道:“去白镇来回最快也要大半个月,怎么,我见最近王爷们都在招兵买马,原来皇上这回不只除匪祸,还为除鼠祸啊。”
张起灵不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不愿同他多谈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一个字都不愿谈,仿佛认为听了也会玷污了这人似的。关根见他不答,也不去追问,应承了替他去买酒,回来与他痛饮,许是见张起灵心有愁绪,关根便不弄钓竿了,进来陪他说话,省得他独自喝闷酒。
张起灵去过许多地方,却只会带兵打仗,风土人情在他眼中也牵扯着兵法,关根什么都能聊上一些,大小事都知道一些,却只限江地两岸,他们谈天说地,话题总是飘忽的,从这一截忽然蹿到那一截,到后来,张起灵不自觉就喝多了。
关根在给他斟酒:“塞外是怎样的?”
他从没离开过南方,不知塞外二字总能勾起许多不堪回首的回忆,烽火狼烟蒙了长生天,寒冬风雪刺人骨肉,是胜是负都是裹着人回来。
张起灵低头看着案上酒盅,眼中盛了满满一盅的杯中酒,酒中月,月下人,恍恍惚惚的都与那些光景叠在了一块:“酒里都是沙子。”
关根听他的声音不对,比平日要冷几分,猜想他是醉了。
张起灵伸手去捉酒杯,又要喝,感觉关根来抢他的,还使上了劲。
关根笑说:“哎,醉鬼,不许喝啦,你看你捉的是什么。”
那笑声像是江中水浪,忽远忽近,好容易听明白了,张起灵定睛去看,发现捉住的是只白皙细长的手,没捉错,于是他端起来喝了,滚烫的唇印在了手背上。
笑声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