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摆渡的不知是何时在这渡头上落的脚,谁都记不清了,旁人问起时,最老的船家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模糊记得很久前就在了,有多久则没法考证,小摆渡的说法更是不能取信,他会嬉笑着告诉你:“一直在,有江就有我。”
有熟络的听不过去,就会跑出来打趣道:“有江时有没有你,我不晓得,但有酒肯定缺不了你小子。”
江水滚滚过了千秋,小摆渡的连百岁都没有,有江时肯定没他,可他知道很多江上的事,譬如先帝年轻时巡游四方,曾立于江边赋诗,后来这诗被马屁精们刻在了石碑上,供奉在河神庙里,譬如为前朝开疆拓土的名将被赶尽杀绝逃至江上,也作了诗,诗作成就自刎了,一个字都没留下来,却不知小摆渡的是怎么知晓的。
但照这么看来,他摆渡的时日也不短了,尽管一年到头摆渡的次数能数的过来,因着一副好皮相,渡的客也不算少,渡的人多了,有时也会遇上些怪人。他见过落拓客对着奔流江水时泣时诉,捉着船舷像是随时准备效仿屈原,有惊无险过了渡,小摆渡的愣是没敢要他的钱;他也见过新嫁娘伸手到船外拨弄水花,边听着亲友戏语而低眉羞笑,恨不能日行千里到夫家,夜半难眠时又痴怨地望着故乡的方向,像是又盼这船行的慢些;他还见过僧侣非要牵着小毛驴过渡,小船窄小,好容易将这一人一畜生塞进去,吃水颇深,光头和尚只能憋憋屈屈地缩在驴屁股后头,小摆渡的也跟着颤颤巍巍地划着桨。
他见过世间形形色色的人,见过各样稀奇古怪的事,苦乐聚散数都数不清,如今却认这怪中‘之最’合该安在‘江中’渡客身上。
靠岸边时竹篙好使,离了岸,小摆渡的就收起了蒿,坐在船尾摆弄两支桨,光着脚躅着一支,手上抱着另一支划水,三两下的功夫就到了他垂钓的老地方,循例告了一声:“江中到咯!”
张起灵自然不会在此下船,他从腰间荷包摸出一粒碎银,放在小矮桌上,问他道:“买你的船一日,晚些再渡我回去,可够?”
小摆渡的连连应声:“够的,够的。”
开玩笑,这点可够他一个多月酒钱了,还不用干活白赚,开张的良辰吉日真该应‘赶早不如赶巧’这句话,贵人就得是这么从天上掉下来的,能逮得住的那还能叫贵么?
有钱能使鬼推磨大概也是真事,小摆渡的收了钱,难得殷勤了几分,给渡客奉上酒水跟下酒小菜,又从杂物箱里翻出一长一短两根筷子,趁渡客没注意,一刀削了个齐平,擦净摆到菜碟旁,转而又去支起两侧小窗给他通点风,再想想还差点什么,到底没学过伺候人,小摆渡的盯着自己的脚丫,想破头皮都想不出花来。
渡客安静地坐在船舱的草席上,微微侧向船头看着江面,比小摆渡的盯鱼漂还要专注,可又有点像在发呆,潋滟水光碎成一片片,浅浮在他的脸上,目光仿佛是涣散出神的。
船舱这么个逼仄的小地方,三教九流来去进出都会留点儿味,时间长了,也说不上是股什么味,但没人会喜欢一整天窝在里头,小摆渡的也不喜欢,闲暇时他总欢喜躺在船头或船尾,支把伞遮凉,两条腿垂在船外荡水花,春有垂柳秋落花,还有酒作伴,快活又自在。
那么渡客此时定然是不自在的,兴许脾气好,没开口罢了,小摆渡的灵机一动,伺在旁边摇起了大蒲扇,这蒲扇还是他前些天采的蒲葵晒干做的,缝了一圈蹩脚的边,胜在骨骼精奇,比街上卖的还要大一圈,摇起来劲风呼啸,吹得人鬓发乱飞,渡客吃酒吃了几根头发,终于忍无可忍,搁下筷子,扭过头来,冷眼看向小摆渡的,后者看清了自己的杰作,倒吸了口凉气,笨手笨脚地伸手去理他的头发,渡客脸上不悦更盛,他便恹恹地放下了蒲扇,退回了后舱。
小摆渡的不好就这么把贵客打发了,却不知该做点什么,过了一阵,又偷觑了里头一眼,渡客坐的端正,篷顶几乎顶着他的发冠,浪大些的时候,他的身影会晃一晃,夹花生米的筷子却稳得很,不像有些娇惯的少爷们,只在撑门面时才摆出副人模狗样来。大户人家到底也要好生管教,骨子里才能透着这种礼教的醇厚,可又不止醇厚,缩在气味怪异的小船里,夹着破瓦碟上的粗盐花生米又不是件儒雅的事,这人反正是长得好看,怎样都顺眼,夹花生米也顺眼。
日头是真毒辣,手臂都烤红了,小腿也晒得有点痒,小摆渡的伸手去挠,这热天里头他的裤腿老挽到膝盖上,一低头他就看见脚上沾着泥,干巴巴地糊在上面,灰的一层,再看那小腿的肤色,都认不出是同出一条腿的了。
总这样,穿鞋会湿透,不穿就会在哪染了泥巴,总这样也就惯了。
可天热了,又许是水气重了,那灰白的泥点今日分外刺眼,小摆渡的皱皱眉,又偷瞄那渡客,扭头就将双脚泡进了江里,还翻开箱子,抹了点洗衣的皂荚,把脚当衣物搓了,脚趾甲缝都没放过。
等洗净了,小摆渡的把两条光溜溜的腿提起来,总算是一个色,可他还是不大满意,低头打量着自己身上汗透的衣服,又瞧见头顶上冒出黑霉点的斗笠,难道还要泡个澡换身穿的吗?这好像有点疯。
小摆渡的打消了念头,看着那渡客的背影,茫茫然地想道:“那得多累啊。”
有客在,小摆渡的不便太随意了,他只好支了一根钓竿,抱臂坐着,较劲似的端出坐相来,用不了多久坐得骨头都僵了,偶尔会盼来熟悉的船夫从旁经过,他就趁机起身打个热情的招呼,听见一身硬骨咯啦咯啦作响,猜想那孙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也是这般舒爽。
渡客虽不是五指山,但凡时日长些,估计也能坐化成山,除了隔半个时辰会向小摆渡的讨点酒水,再无他话,可到后来,小摆渡的也睡迷糊了,他干脆自己动手斟酒,两人一个船头一个船尾,各闲各的。
直至薄暮黄昏,城中炊烟袅袅,江上秦楼开始挂上灯笼,歌声莺莺燕燕地传来,张起灵才像想起有这么个活人似的,靠近船尾,摇醒低头滴着哈喇子的小船夫,见他惊醒过来,神色窘迫,张起灵也像看不见一样,只问他道:“中鱼了么?”
小摆渡的忙收拾了一番仪表,挤了个笑道:“嘿,没中咧,大人是要回去了吗?”
张起灵点了点头,小摆渡的手脚利索地收起钓竿,张起灵眼尖,只见那上面系着的竟是一个直钩,忍不住又问了他。
小摆渡的浑不在意地说:“愿者上钩嘛。”
上回张起灵亲眼见他支了四根竿,打哪来那么多想不开的‘愿者’?
可张起灵到底没问下去,小摆渡的很快渡了他回岸,渡头停满了船只,船家都准备回家吃饭去了,小摆渡的挤进了个靠边的位,系好缆绳,张起灵三两下就跃上了岸,在江上漂了一天,地面感觉都是浮动的。
小摆渡的送走渡客,又松了缆绳,提起竹篙,离岸前敲了敲张起灵的脚下,一敲他就回头了,小摆渡的咧嘴笑了,买卖完事,笑得也无比轻快:“大人既是为避尘嚣而来,头冠不沉么?这身装束不拘谨么?”
张起灵讶然,看着他转身又回到江中,直至船上升起了炉火,他才慢慢踱步往府上走去。
到了饭点,街边市集都散的快,小贩们叫嚷着收摊甩卖,应付了最后一拨客人才推着车挑着担赶回家中,酒楼饭馆的伙计们又忙着端菜上酒,熙攘声掩去了对街的笙箫琴瑟,临街的人家传来油锅沙沙的声响,满街饭菜飘香,唯有水声离他远去。
张起灵在船上吃了不少,这会儿闻着饭香,又开始惦记酒菜了。
府上请来了好厨子,军中伙食差,杂七杂八能将就填饱就算了,府中上下共几十个兵轮着掌锅勺,糙汉子们都对白饭配卤菜没意见,就瞎子事多,说这厨子炒的菜很对他的口味,非跟临江楼要的。张起灵尝了几日,也觉得香,临江楼是名楼,名楼出的厨子跑这来喂饱一帮不识货的,非但不觉得辱没,见他们大快朵颐还每日费心思变着菜色上,今日也不知会摆什么菜,张起灵边这么想着,临江楼的菜谱都过了一遍,走得却更慢了,总觉得每样菜好是好,就是差了点什么。
正这当,远远传来一声‘到咯’,张起灵侧耳去听,隔街是江,隐隐能听见水浪扑岸,棹桨拨水,送来又一船渡客,水波哗啦啦地响,响得他心绪也跟着一同微荡。
他馋了,馋着乌蓬小船上的一碟花生米,跟兑了水的劣酒。
未等他决定折返去蹭小船夫的饭,府里人出门找着他家主帅,唤他快快回去,邻城又来了人,等着他回去开顿食不甘味的饭呢。
岸上江上,不过一水相隔,隔开了这许多的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