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张起灵自幼学兵法学射骑武术,可总觉得自己并非一个好主帅。
常胜将军只是个传说,张起灵比普通人稍出色些,却也不过是个凡人,自然也要落俗,他征战无数,胜败也无数,胜的要多些,所以他被誉为英雄,小兵们都觉得他无所不能,只有这英雄每回战后站在城墙上,看着一批批同胞马革裹尸还,觉得自己应该是个狗熊。
塞外那四年要好些,虽说清苦,风沙割脸,吃食粗糙,但平日打战到底都是些小打小闹,军中也不用整日枕戈待旦。张起灵带队外出巡查,有时走得远些,会看见对面一望无际的草原,碧色与天相接,放马的胡人吹奏着口弦琴,曲声欢快热烈,像是有说不完的好事。不打仗时,他还是挺喜欢这些胡人的。
这些年平和许多,士兵们吃饭时也有心思闹闹,掰个手腕摔个跤什么的,有时还会有将士出来找人切磋,每当这种时候,张起灵推开喧哗嬉笑的营帐,或是挤入人群,里面斗得正兴的喝彩的通通都跟被点了穴似的,齐喊一声‘见过张主帅’,围观群众纷纷就散了,闹事的自动告罪检讨,张起灵有些无话可说,扭头就走,其他将军们见了都会过来圆个场,朝闹事的打了个眼色,让人快散,别再跪着讨罚了。
张起灵生性孤僻融不入军中,杀人的营生他也并不喜爱,若非生作将门之后,他或许会当个浪迹天涯的游侠。
只惜朝服厚重,沉甸甸压得他游不开,摆在他面前的也只有一池官海,而非浩瀚江湖,汪藏海一道密旨将他发配南下,远了朝堂,倘若真放他就此归隐,张起灵是乐意的,只是这天下,终究莫不是天子脚下。那人眼中容不下沙子,他不懂他会甘心放下兵权,只为得了这许多。
边远小城民风淳朴,张起灵换了身衣服,谁也不知他就是说书的口中那位杀伐决断的张主帅,摊贩或是船夫碰上都会笑着跟他打声招呼,哪怕他依然不太会回应,他们也只当小伙子害羞,下次就跟逗他玩似的,更为热情了,甚至有一回他陪关根钓鱼,收了网的渔夫好心撑船过来,丢了两条鱼到他们船上,且道跟着小摆渡的吃不上鱼,他来给兄弟俩加个菜。
关根是个怪人,好像只要够了酒钱,他就没什么可愁的了,两餐都是其次,张起灵认识他后,关根大多都在蹭侯府的饭,船家多会在自家种几亩地自给自足,张起灵曾问过他是不是旱涝过后收成不好,关根就笑了,他说他不耕地,除了雅兴来时会吹上一两支小曲,吃不上饭他也到桥下吹几曲,有姑娘家会抛他些瓜果,有赏脸的扔个茶钱,有时也靠糊弄城中游客换点馒头钱,实在不景气了,他就撑船出城,到山中蹭点野菜野果子,日子过得匪夷所思。
他俩在一起时都不常聊天,多是张起灵问什么,关根就答什么,问答完毕,关根用不了多久又喝醉过去了,久而久之,两人就多了点默契,关根张望江水时,张起灵就知道他想钓鱼了,便主动替他摆弄钓竿,也因看不过眼,会趁机给那直钩上点面食作饵。有时在船上吃过了晚饭,夜也晚了,关根睡得沉,张起灵不忍心喊醒他,就将他挪进船中,自己学着他平日弄船的模样划着两支桨,他划船只是依样画葫芦,后来才学会划上一段,所以起初关根还是会被他晃醒,醒了就笑他道:“侯爷,你解甲归田了,就准备来跟咱们抢饭碗吗?”
张起灵便道:“也好。”
“那我不要管你了,你再学学。”关根哼哼道,在他一晃一晃地拨水前行时,忽然就唱了起来,“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那只乌蓬小船总漂在江中,摆渡的也不摆渡,反倒热衷于钓鱼,哪怕他钓不上来,在船上只需有一杯浊酒,一卷书,就可以坐上一整日。
江中似乎离人间有点远。
张起灵被紊乱江水冲进漆黑的水底,水底到处是巨石,有些是打仗留下的,有些是山上滚落的,撞在身上眼前就会黑过去一阵,可意识茫然间,他不觉得难受,只对满脑子都想着相伴数月的那只小船,却丝毫没有那段铁骑铮铮的漫长岁月——他只对此感到不可思议,走马灯约莫是犯懒了,不过也挺好,仿佛他此生都在小船上,同个小摆渡的度过了。
忽然间,江底一处乱石中发出白光,到处都是黑的,唯有那道光大刀阔斧地劈开了一条路,张起灵迷迷糊糊地只觉着白得刺眼,而后就见一条白龙从光中游来,长尾光滑的鳞片卷在了他的身上,在张起灵彻底闭眼前,白光逐渐黯淡,他发现发光的不是乱石,而是块沉底的旧碑,碑上绿苔污垢被扫净,隐约能看见上书斑驳的四字。
张起灵在心里念着:“河神吴邪。”
城中闭门紧户没几日又重新大开了,江山易主,百姓日子还是照样过。
临江楼上迎了新客,市集再开车马如潮,摆渡的又重新聚在渡头,众人茶余饭后,吹牛的内容也换了新,说说九门,说说新帝,吹得无比神气,好似那些个天潢贵胃都是戏台子上的人物,驰骋纵横也好,折戟沉沙也罢,都是供他们评头论足的。
关根的乌蓬小船依旧停在江中,秋风凉了,他添了件薄衣,支着竿钓鱼,一手撑着下巴不知何时就睡过去了,旁边小炉子上水早就烧开了,正温着白镇郑老新酿的酒,咕噜咕噜地沸得欢腾。
张起灵是被水沸声吵醒的,他一醒,关根就察觉了,在他睁眼前矮身入了船舱,坐在他身旁道:“醒了?”
张起灵受了重伤,其实还不算醒,只是迷糊中睁了次眼,见了熟悉的光景与那个记挂着的人,他轻轻捉住了那只来扶他的手,往唇边压了一下,嘴角弯了弯:“我死而无憾了。”
关根本是要气的,可张起灵说完这句又昏睡了过去,但见这人没骨头似的蜷缩在狭窄的船舱中,被毛毯裹成一团,睡得不知今夕何夕,还捉着他一条手松不开,关根忽地就乐了:“假正经。”
假正经睡了四天,黑瞎子来过两趟,一趟是来看看主帅,人找着他们就放心了,战场还没收拾好,他也就没提要把人带走,另一趟来时万事尘埃落定,他托关根告诉张起灵一声,张启山正恭候他回京坐龙椅。
黑瞎子说事永远不上船说,他就拢着袖子蹲在桥头,远远看一眼船舱里睡着的人,真不敢想象要是这小摆渡的没正好捞着张主帅会怎样,而后老不正经地问:“小兄弟,你对主帅是救命的恩情,大功一件,日后可就能过富贵日子了,要不跟主帅做事,当个王妃如何?”
关根手中捉着桨,气的脸红耳赤,挺想抬手拍扁这位齐将军,黑瞎子见状就大笑离去,想必就因这事,齐将军永远都不会上这条小船的。
四日后入夜没多久,张起灵终于醒来了,关根在船舱里铺了厚厚的被褥,垫着睡一点也不硬,他睁眼就看见乌黑的篷顶,灯影忽明忽暗,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张起灵坐了起来,发现身上没有伤口,除了失血过多并无大碍,而关根在船尾支了两根钓竿,人已经抱着书睡了,斗笠盖在了脸上,酒葫芦被他睡梦中踹翻了,没盖好,酒水洒了一地。
那场乱战就像是梦。
可张起灵知道不是,他轻手轻脚地挪近关根,但不敢靠得太近,怕尾重头轻翻了船,只到了能伸手够他的地方,慢慢将毯子盖在了他身上,又转去摘下他脸上的斗笠,底下是那张醉红的睡脸,还咂吧了一下嘴。
张起灵就维持这么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
直到小摆渡的摸了摸打起鼓来的肚子,将要醒转过来,张起灵忽然开口喊他:“饿了我们上岸找吃的吧,吴邪。”
小摆渡的浑身一僵,喝醉的瞌睡虫全飞跑了,他张了张嘴,觉得张起灵不像要质问他什么,只好从善如流地问道:“去哪吃?”
张起灵道:“临江楼。”
小摆渡的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