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摆渡的其实不是摆渡的,也不是钓鱼的,他是江中河神。
百姓靠水吃水,普遍都信奉河神,沿江供起了不少河神庙,有了庙有了神,自然少不了传说。有关河神吴邪,传说总会提到临江楼,临江楼中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条白龙畅游江中,据说当年楼外显了虹光,江面上就浮现这么一条龙,而后被正好路经临江楼的著名画师画下,裱在了楼中。临江楼算来有五百年历史了,重修过也改建过,临江楼的金漆招牌依旧挂在那,多年来一直与江水相望,仿佛也无声印证着传说。
可传说大多失真,河神其实也并不是龙,他只是一条没有角的蛟。
河神吴邪受江地两岸世代香火,功德无量,他却仍有不满:“我在冰冷的江水里潜游了五百年,若要化蛟成龙,还差了一对角。”
有一年间,吴邪向路过江上的仙人请教如何才能获得一对角,那仙人言简意赅地点化了他二字:“江中。”
自那以后,吴邪便化身作船夫,日日垂钓于江上。
江边有座山,此山灵秀,多年间孕育出了神灵,山神却是个不怎么灵秀的胖子,胖子袒胸露肚,整天跟个笑佛似的,现身在吴邪挖野菜的树顶上,压得老树一阵苦叹,胖子每逢欣赏完河神大人灰头土脸地来打秋风,总觉得那仙人害蛟不浅:“他定是在驴你,你上当啦,天真!”
山中的花仙子们也纷纷化形跑了出来,学舌道:“河神天真,上当啦!上当啦!”
吴邪被吵得耳朵嗡嗡响,化形甩脱她们,逃命似的爬到了树上,吊着一条腿啃果子道:“你们都不是蛟,懂什么,一边开你们的花去。”
花仙子们在树下朝他吐了一排舌头:“你找你的角,为何不去问千年老参啊,山参爷爷上千岁,他无所不知!”
吴邪为了一对角,求教过无数仙人精怪,有的说角生在江的源头,有的说被海龙王拿去了,为此他挖遍河床,闯过龙宫,算下来被骗的次数也不少了,不在乎多一株老参。他只提前道,那老参若是不知,他就挖去了泡酒喝,兴许就因这句话,胖子喊了半天山参爷爷,老爷子都不肯冒头,吴邪蹭饭之余戳破了个千年老骗子,毫无成就感,又撑着他的小船回江上钓角去了。
他有时其实也在想,兴许仙人也是个骗子,这么个钓法要钓到猴年马月?可仙人要是没骗他呢,要是明天就钓到他的角了呢?
吴邪侧卧船上,看了眼随江浪沉浮的鱼漂,抿了口小酒,醉醺醺地念着他的书:“行百里者半于九十,此言末路之难也。”
河神是一条蛟,蛟不是龙,更不是人,吴邪被龙王爷扁过,更无意与人深交,只想安静在江中钓他的角,小船原本停在人迹罕至的河段,渐渐地漂到了村头,不知怎的又进了城中,城中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有老去,也有初生,可不变的是清晨妇女们会围在江边凿衣,夜间船家渔火点点,总是那么的热闹,吴邪想他为什么会进城,大概是看人比看鱼漂有意思。
时间长了,又许是吴邪法力弱了,江上船上的人都认得他,见有一回他撑船渡了个僧人过岸,此后都喊他作小摆渡的。吴邪喜爱凡人酿的酒,好酒劣酒都有种特殊的味道,于是也乐得当了这个小摆渡的,偶尔摆个渡,讨几个铜子换酒喝,比起枯坐钓角多了些趣味。
吴邪为了凡人酿的酒,渡过许多的人,有捏着鼻子黑着脸屈身进船的富贵人家,也有头一回坐船嬉闹着玩了一路水的农家,有脸上被刀疤劈作两瓣的江湖人士,也有背着书箱上京赶考的穷书生,吴邪说不上喜爱哪种渡客,凡人在他眼中都有意思得很,唯一怕的就是晕船的客,吐得连胆汁都淌了一江,叫他划船也划得胃海翻腾,唯一觉得怪的是,他的船上来了位总往江中跑的将军,哪怕他不摆渡,那渡客也要招他过去,直接跳入他船中,而后蹭一天的酒,尽管他给的船资足够让他蹭。
吴邪渡过许多的人,有水路走得频的渡客会坐上两三回,可也没有更多的了,他的船没有熟客,若说有,那也只是张起灵一个,他却也不是客,是吴邪的酒友了。吴邪以前惯了独自游走人间,身旁突然冒出个人来,他多少不自在,可来多了,又不可思议地惯了。张起灵喜爱在他的船上发呆,吴邪不看书不盯鱼漂时,也偷看他一两眼,而后自个儿发呆,琢磨着这个怪人把他的舒坦日子也搅得古怪起来了。
鱼儿就是在这么段古怪日子里上的钩。
他在江中钓了一百年,这是头一回有鱼咬钩,小鱼从嘴里吐出了一支白角,河神吴邪为报它恩情,点化了它成精,又将小鱼送回了江中,兴冲冲地带着他的一支白角进了山。花仙子们化作手指大小,齐齐围着吴邪头上的独角转,胖山神看了也啧啧称叹,而后见不得他臭美似的,顺口泼了盆冷水:“你还差一支,还得再钓一百年。”
吴邪笑道:“不过一百年嘛!”
不过百年,有了一支角他便等得起,可鱼儿来的不巧,若来得再早些,吴邪法力不至于低得要混在凡间,若来得再迟些,他或许能成龙。
城外烽火把夜照亮了,杀伐声嘶吼声不歇,狗也跟着起哄似的,在渡头吠得紧,独角的白龙从江中探出头来,瞪了它一眼,小畜生夹着尾巴顺着拐跑了。吴邪化回了人身,将重伤的张起灵搬到了小船上,血水染红了江面,好像都伤在了吴邪的心头上,他摸着头顶的白角,那支角在月色下有如玉般的光泽,是他钓了百年钓上来的,再钓百年,他就可以成为一条腾云驾雾的龙,可他觉得自己等不了那区区百年了。
战乱没多久就平息了,城门再开,贩酒的贩酒,摆渡的摆渡,张起灵在船上沉睡,江中河神依旧是条没有角的蛟。
吴邪停船在江中,随手抛了鱼钩入水,把竿架在一旁,他不去看鱼漂,也不喝酒,不看闲书,更不吹曲子,而是抱膝一直看张起灵的睡脸,以他被骗数百年的脑子算着张起灵究竟值不值他一支角这笔账,铁定是亏的,河神大人偏不愿承认他亏了,这笔账就成了算不清的账,吴邪只能又去数自己的寿数,他找不到一对角,大概会跟这人一起老去,这账愈发难算了。
可张起灵说,他死而无憾了。
吴邪抬起手背看了半天,恍然大悟:“哈,原来是无憾。”
河神又重新拿起了酒葫芦,喝了个酩酊大醉,好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