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前些日的一场秋雨又减去了几分暖气,寒意悄无声息地侵入城中,呵气也渐能见雾了,白天江上也总透着雾,午间也散不尽的薄雾,渔夫们休了渔,水上的船少了许多,唯有那只乌蓬小船依然悠悠漂在江中。
吴邪收好了桨,又开始围着火炉烧水温酒,天冷了,他盼一杯暖酒盼得心急,盯着小炉子里温温吞吞的火苗,他搓了把手,想要使点法力,结果手掌刚一摊开,一个暖手炉就搁在了他手中。吴邪愣了愣,转身去看船里的人,张起灵将看了一半的书反扣在矮桌上,解了身上披风盖到他身上,又拉过吴邪的手臂让他进船中,换了自己出去看火。
火光映得张起灵的脸有点儿红,偏偏他面无表情,跟无辜被人涂了胭脂似的,吴邪觉着好玩,看着他的身影暗暗决定把神通藏起来了。
前阵子张起灵邀他去临江楼,桌子正对着白龙游江那副画,河神大人对着眼前的凡人莫名做贼心虚,好酒好菜也吃不下几口,大概鸿门宴再丰盛,也还是野果子啃得顺口。吴邪在相顾无言了半个时辰后,几乎没怎么犹豫,只一顿饭的功夫就把自己的来龙去脉招了,他不想显得挟恩图报,因此没敢说他可能再也等不到钓上角的那天了。
张起灵听完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饭后两人便散了,黑瞎子派人盯着小船,自然也知主帅醒来了,出了临江楼的门口,早已有两个张家人候着,张起灵回身看了吴邪一眼,给他留了一盏灯笼,随着家里人回了他的侯府,吴邪手提着一盏灯,照着对他而言不怎么黑的夜路,回了他的小船。
夜里吴邪泊船江边,灯笼被他使了点法术,高挂在篷顶上,长明不熄,却终究没等到来客,他躺在船中,枕着那床厚厚的被褥,看船外落叶打个旋别了老树根,同江水远去,不再复返,久久不能成眠。
他终于认他亏了,却也无憾。
江绕着山转,山枕着江眠,江里的事鱼儿只敢偷偷地说,可过不了几日也传到了山中,花仙子们又齐齐在喊‘河神天真,河神天真’了,胖山神听说河神用他的角救回了一个凡人,却不说他蠢,不说他傻,只道他痴。
吴邪依旧是日日到江中钓他钓不上的鱼,他把多余的钓竿折了,只留一根,每日往江面撒点馒头碎,没饵的直钩依旧沉在水下,鱼儿不咬河神大人的钩,都围在他船边讨点吃的,偶尔同他说点江里的事。吴邪知道的事大多是鱼儿告诉他的,他知道下游最漂亮的姑娘前日撑伞在青石桥上路过,手绢落入了水中,被破庙的小乞丐捡走了,他知道上游有人犯了事,逃命路上落水溺亡了,还知道谁谁又为这条江赋了新诗,谱了新曲,吴邪对此有点兴趣,问那小曲是怎唱的,小红鲤摆了摆尾,绕着船唱了起来,吴邪听了一会儿,也能随调子哼着。
正这时,乌黑的小鲫鱼吃饱喝足,凑上前对他说:“大人,大人,那日我在桥下玩耍,看见那江中渡客带着人过了桥,往京城的方向去了。”
哼唱声戛然而止,鱼儿都静默下来,江上忽而落起了雨,雨水淅淅沥沥地就来了,只有小红鲤还在吐着泡泡,一圈圈绕着河神的小船,唱着歌女新谱的痴怨小曲,诉着清浅而绵长的倾慕之意,伤了一秋的雨。
不速之客是秋雨初歇时回来的,他站在光了枝桠的柳树下,看着江中的乌蓬小船上,那小摆渡的用水瓢舀起一条小鱼,他倚着船舷,似乎俯身对鱼儿说了什么,又侧耳听了一会,忽而笑了,抬头时视线匆匆掠过渡头的方向,两人目光猝然相撞,再也挪不开。
京城里张启山登基当了新帝,而张起灵回京述职完后,把兵权也上交了,在京中把所有事都交接好,马不停蹄又回了城中,他特地向皇上请命领了份闲职,还住在先前那座侯府里,照旧无事便换身便装,从后门偷溜出来,到吴邪的船上待一阵。
天凉了许多,这阵子张起灵温好了酒,总先给吴邪斟了一杯,催他快饮了暖身,等他干完,又替他满上,这回让他莫要急饮。
吴邪偷偷看了他一眼,不敢造次,只好转去捉了把花生米,丢了几颗进嘴里,把剩的捏碎了抛进水里喂鱼,裹着披风又跑后舱去摆弄钓竿了。
张起灵知他又要钓角,钓到了角,他就要化蛟成龙,登天入九霄了,得知了缘由,张起灵也不便再说什么鱼饵的事,他见船中放着箫,取了出来,轻轻抚过漆黑竹节,不知想到了什么,凑到嘴边吹起了一曲。
张起灵听过不少曲子,却没什么风花雪月的机会,只学会了这么一首,箫声清婉旷远,吴邪架好了钓竿,闻着曲扣舷而歌:“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飞度玉门关。”
张起灵却忽然停了,他想到终有一日,白龙飞入青天,江上永远空留一只小船,再也没人会陪他饮酒,他便不想再听后半的词。
张起灵紧握着箫,平放在膝上,对他道:“江上冷了,别钓了,你跟我回府吧。”
吴邪目光微沉,直勾勾地看着他,反问道:“我为何要跟你回府?”
张起灵没再说什么,目光落在江面上,指腹一遍遍地抚过洞箫。
他有私心,可是说不得,比汪家的阴谋要讳莫如深,比河神的伪装要不可告人,全都葬在了江水之中。
江雾又重了些,白茫茫一片笼在四周,天上晃悠着落下了雪花,不多时篷顶上便覆了些冰粒子,吴邪叹了口气,过来抽走了他手中的箫:“行了,你别要折磨我的箫了,我跟你回去,你快把东西收拾收拾吧。”
张起灵顿了顿,问他:“不钓鱼了么?”
“我在钓江雪。”吴邪望着一片雪花轻轻落在了张起灵的脸上,他伸手碰了碰,对他笑道,“你看,我钓到了。”
江里的鱼儿又在偷偷地说,河神跟着将军回了府,此后一直住在了府上,他们相伴相依,他们相守相亲,不知多少年过去,鬓发也白了,偶尔两人还是会摆渡江中,饮酒垂钓,赏月品曲,却再也没有鱼儿咬过钩。
或许咬过,只是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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