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墙有耳祸心藏
隔墙有耳祸心藏
萧承离去的脚步声在诏狱幽深的通道里渐行渐远,最终被厚重的铁门隔绝在外。
水牢重归死寂,唯有污浊的水流声和远处隐约的呻吟断续可闻。
沈歌祈僵立在冰冷刺骨的水中,脑中一片轰鸣,反复回荡着萧承最后那几句压在鞭啸之下的低语。
“别信任何人。”“熬过去。”“等我。”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
为什么?
在她摔碎玉佩,决绝斩断过往之后;在她身陷囹圄,被他亲自下令捉拿之后;在他刚刚还厉声逼问,摆足审讯官威风之后……他为何又要做出这般姿态?
那刻意抽偏的鞭子,那在暴怒伪装下递出的微弱生机……是新的陷阱,还是……他确有难言之隐?
巨大的困惑和一丝连她自己都痛恨的、不合时宜的悸动,如同藤蔓般纠缠着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她用力掐紧掌心,指甲深深嵌入皮肉,试图用疼痛让自己清醒。
不能信。沈歌祈,你绝不能重蹈覆辙。萧承此人,心思深沉如海,笑里藏刀,你吃的亏还不够多吗?这或许只是他更高明的攻心之计,意在瓦解你的心防,让你在绝望中将他视为唯一的救命稻草,心甘情愿被他利用操控。
对,一定是这样。
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将思绪拉回现实。当务之急,是活下去,是弄清楚眼前的处境。
她再次缓缓靠回冰冷的石壁,目光警惕地扫过阴暗的四周。那个先前认出她身份、发出警告的微弱声音,自萧承来过后,便再无声息。
“喂……”沈歌祈试探着,再次压低声音,顺着水流的方向问道,“你还在吗?”
黑暗中一片沉寂,只有水声滴答。
就在她以为对方不会再回应,或者那根本就是自己濒临崩溃产生的幻觉时,那个沙哑微弱的声音,竟又幽幽地飘了过来,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嘲讽?
“……居然……劳动玄镜司指挥使……亲自来演这出戏……沈姑娘……面子不小啊……”
沈歌祈心中猛地一凛!他看到了!或者说,他听到了!他察觉到了萧承方才举动的异常!
这个人,究竟是谁?!被关在这水牢深处,竟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
“你看错了。”沈歌祈立刻冷声否认,声音里带着刻意营造的虚弱和漠然,“萧承不过是来泄愤立威罢了。”
“呵……泄愤?”那声音低低地笑了,像是听到了极其可笑的事情,“鞭鞭抽空……骂声震天……却连皮都没蹭破你一点……这泄愤的方式……倒是别致……”
对方的观察竟如此细致入微!沈歌祈背后瞬间冒出一层冷汗。此人敌友难辨,若他将此事宣扬出去,无论对萧承还是对她,都是灭顶之灾!
“你究竟想说什么?”沈歌祈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若要告发,悉听尊便。”
“告发?”那人似乎喘了口气,声音更加微弱,“对我有何好处?不过是让周腾那条疯狗……多一个折磨我的理由……老夫烂在此地多年……早懒得理会你们这些外面的恩怨纠葛……”
老夫?自称老夫?多年?沈歌祈捕捉着对方话语中零碎的信息,试图拼凑出对方的身份。
“那你为何出声?”沈歌祈追问。
那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只是没想到……沈巍那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他的女儿会落到这步田地……更没想到……当年跟在沈大将军马后那个怯生生的小娃娃……如今竟成了萧承那般人物的……笼中雀、心上刃……”
此言一出,沈歌祈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了!
他不仅认识父亲,竟似乎……还见过幼时的她和萧承?!他知道萧承与沈家的过往?!
巨大的震惊让她一时失语,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你……你到底是谁?!”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一个本该死了的人……”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苍凉和麻木,“名字……早已遗臭诏狱……不提也罢……你只需知道……萧承让你等……你便耐心等着吧……那小子……心思鬼得很……他既然说了……或许……你真有一线生机……”
话语断断续续,气息越发微弱,最终再次归于沉寂,任凭沈歌祈如何追问,再无回应。
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沈歌祈独自沉浸在冰冷的黑暗里,心中的迷雾却愈发浓重。这个神秘的囚犯,他的话有几分可信?他是在指点她,还是在误导她?
“别信任何人。”萧承的警告再次回响耳畔。
包括这个神秘人吗?包括……萧承自己吗?
她感到自己正坠入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四周皆是迷雾和暗礁,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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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另一侧,值房内。周腾小心翼翼地用热毛巾敷着脸上红肿的巴掌印,眼中充满了怨毒和惊疑不定。“头儿,萧大人他……”一个心腹狱卒凑上来,低声问道。“闭嘴!”周腾厉声打断,警惕地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今日之事,都给老子把嘴缝严实了!谁敢透露半个字,老子扒了他的皮!”“是是是……”那狱卒连忙点头,又不解地问,“可是……萧大人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风风火火闯进来,发了一通邪火,鞭子甩得山响,结果……那沈氏好像也没怎么样?”周腾目光阴沉,他也想不通。萧承闯来时那副阎罗降世般的骇人模样,他毫不怀疑对方下一秒就会亲手将沈歌祈撕碎。可偏偏雷声大雨点小,那鞭子看着凌厉,却全打在了空处。最后丢下那句不准旁人提审的命令,更是意味深长。是顾忌沈歌祈背后的什么?还是另有所图?周腾混迹诏狱多年,靠的就是揣摩上意和心狠手辣,可萧承的心思,他半点都摸不透。“不管他唱哪一出,”周腾眼中闪过狠厉,“人是咱们费尽心思才弄进来的,更是得了上头……”他指了指天花板,讳莫如深,“……的默许。岂能让他萧承轻易摘了果子?他不是不让提审吗?好啊……”他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诡笑:“诏狱里……让人开口的办法,可不止提审一种。阴寒、饥饿、虫噬、孤独……样样都能摧垮一个人。吩咐下去,‘好好关照’沈氏,别留下明面伤痕就行。我倒要看看,她能熬几天!”“是!”心腹狱卒领会,立刻躬身退下安排。周腾抚摸着脸上的刺痛,眼神愈发阴鸷。萧承,你权势滔天又如何?这诏狱深处,自有另一套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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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镜司,正堂。萧承褪下了那身沾染了诏狱污浊气息的官袍,换上了一身暗绣云纹的深色常服。他坐在案后,面沉如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眼神深不见底。堂下,他的心腹下属,玄镜司千户裴炎,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他刚从外办差回来,便感受到了司内凝重的气氛和指挥使大人身上那几乎凝为实质的冰冷与压抑。“大人,”裴炎谨慎开口,“诏狱那边……”“周腾的人,看得太紧。”萧承开口,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却让裴炎感到一阵寒意,“本官暂时动不了他。”他闯入水牢,看似冲动,实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险棋。他必须亲自确认沈歌祈的状况,必须在她彻底崩溃或被人灭口前,传递出最关键的信息——让她坚持住,等他。他甚至不敢留下任何明显的庇护痕迹,那只会让她死得更快。只能用那种极端的方式,在周腾等人的眼皮子底下,完成这场艰难的“表演”。那每一鞭抽空,看着她在污水中颤抖,他心中的暴戾和痛楚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压制住将那肮脏水牢碾碎、将她紧紧护入怀中的冲动。“裴炎。”“属下在。”“两件事。”萧承擡起眼,眸光锐利如刀,“第一,动用一切力量,查清所谓‘沈歌祈勾结北狄’的人证物证来源,尤其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北狄商人‘忽察尔’,我要知道他背后每一条线。”“是!”“第二,”萧承的声音压得更低,“查一个人。八年前,因‘蕙草宫’案牵连,被秘密处置的大太监,冯葆。我要知道,他当年是真的死了,还是……金蝉脱壳。”裴炎心中巨震!冯葆!“蕙草宫”案!那可是先帝时期轰动朝野又迅速被压下的禁忌之案!牵扯甚广,所有卷宗都被密封,相关人员几乎被清洗殆尽!指挥使为何突然要查这个?!但他不敢多问,立刻领命:“属下即刻去办!”“记住,”萧承的目光冰冷,“绝对保密。若有丝毫泄露,提头来见。”“是!”裴炎感到脖颈一凉,深知此事重大,肃然退下。堂内重归寂静。萧承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指尖的白玉触感温润,却暖不了他冰冷的心。“昭昭……”他无声地翕动嘴唇,那个深埋心底的名字,带着无尽的苦涩和歉疚,“再等等我……一定要等我……”他布下的棋局已然启动,但对手藏在暗处,力量远超他的想象。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他不能急,不能乱。尤其是在确认了那个可能性之后——那个水牢深处,可能知晓当年秘密的人,竟然还活着!这让他原本的计划,增添了更多的变数和……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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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侯府,锦绣阁。柳云汐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窗前的绣架旁,指尖捏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却久久未曾落下。窗外月色朦胧,映照着她姣好却略显沉郁的侧脸。白日里“祈福法会”上的情形再次浮现在眼前。沈歌祈那个贱人!竟敢在她精心筹备的法会上,当着那么多宗妇贵女的面,那般下她的脸面!还有那个谢珩,不过一个寒门爬上来的御史,也敢屡次三番出言暗讽!更让她心烦意躁的是,父亲永嘉侯下朝回来后,将她叫去书房,语气罕见地凝重。“云汐,近日京城风波不断,‘心玉’传闻愈演愈烈,玄镜司那边动作频频,陛下似乎也颇为关注。你素来懂事,当知此时乃多事之秋,宜静不宜动。与沈氏那商女的些许龃龉,暂且放下,莫要因小失大,徒惹陛下和萧承不快。”放下?柳云汐指尖用力,银针猛地刺入指腹,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染红了绷架上未完成的并蒂莲。她如何能放下?沈歌祈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她的挑衅!一个本该烂在北疆的罪臣之女,凭什么以富商身份风光回京?凭什么吸引萧承的目光(即便那目光看似充满敌意,却依旧专注)?凭什么在她柳云汐一手营造的、以她为中心的道德世界里横冲直撞,却一次次安然无恙?还有那“心玉”……父亲越是讳莫如深,越是证明此物牵扯巨大。若她能在此事上有所建树,为家族、为……那位贵人立下功劳,将来地位岂非更加稳固?届时,什么沈歌祈,什么萧承,还不是……她轻轻吮去指尖的血珠,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父亲求稳,她却不能坐以待毙。有些事,侯府不方便做,但她可以。她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快速写下一行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冷硬的小楷。写罢,她轻轻吹干墨迹,将纸条仔细卷好,放入一个细小的铜管内。“揽月。”她低声唤道。一个穿着侯府侍女服饰、容貌普通但眼神精干的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小姐。”“把这个,”柳云汐将铜管递给她,语气平静无波,“交给‘鹞子’,他知道该怎么做。记住,要快,要干净。”“是。”揽月接过铜管,没有丝毫迟疑,躬身退下,身影迅速融入夜色。柳云汐重新坐回窗边,看着天边那弯冷月,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温婉依旧,却冰冷入骨的笑意。沈歌祈,诏狱的滋味不好受吧?别急,这才刚刚开始。你不是能言善辩吗?不是骨头硬吗?我倒要看看,等“勾结北狄、意图叛国”的铁证如山摆在陛下面前时,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还有萧承……你若执意要护着她,那就别怪我……连你一起拖下水!她抚摸着绣架上那朵被血染红的莲花,眼神狂热而偏执。为了维护她所信仰的“秩序”和“道德”,清除沈歌祈这等不安分的“污点”,任何手段,都是值得的,必要的。
诏狱,水牢。时间在黑暗中变得模糊而漫长。刺骨的阴寒无孔不入,仿佛要冻结血液,碾碎骨头。腹中的饥饿感早已转化为一种空洞的绞痛。更折磨人的是精神上的压迫。无尽的黑暗,污浊的空气,断续的呻吟哀嚎,以及那种随时可能被无声无息吞噬的恐惧。沈歌祈紧紧咬着牙关,依靠着石壁,努力维持着清醒。她反复回想入狱前后的每一个细节,回想萧承的异常举动,回想那个神秘囚犯的话语。“蕙草宫”……这个名字再次浮上心头。父亲当年获罪,似乎就与这个前朝废妃所居的宫苑有着某种隐晦的关联。那个神秘囚犯的警告,“水太深”、“线头碰不得”,指的也是这个吗?还有萧承……他让她等,等什么?他到底在谋划什么?她不敢完全相信他,但此刻,在这绝望的深渊里,他那句“等我”,竟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光亮。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头顶上方那个隐蔽的通风孔处,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再次响起。沈歌祈心中一凛,立刻屏住呼吸,全身戒备。是那个窥视者又回来了?还是……别的什么?然而,接下来听到的,却不是窥探的动静,而是极轻极轻的、仿佛自言自语般的低喃,那声音扭曲古怪,像是被人刻意改变了声线,顺着石壁的缝隙幽幽传来,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如同毒蛇吐信:“……看见了吧……萧承……也不过是在利用你……”“……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认罪的替罪羊……好向陛下交差……”“……他亲自用刑……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在逼你屈服……”“……别傻了……怎么会有人……真心救一个罪臣之女……”“……认罪吧……少受些苦楚……或许还能得个痛快……”那声音缥缈不定,带着一种恶毒的蛊惑力,反复地、低低地在她头顶盘旋,钻进她的耳朵,试图侵蚀她刚刚筑起的心防。沈歌祈猛地擡头,死死盯住那片黑暗的孔洞,心脏剧烈收缩!果然!萧承的举动,落在了别有用心之人眼里!他们现在要用这种方式,来离间,来摧毁她!巨大的愤怒和一丝难以抑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滚!”她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低吼,声音因虚弱和愤怒而颤抖。那低喃声停顿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得意的嗤笑,仿佛很满意她的反应,然后便消失了。但沈歌祈知道,它可能随时还会出现。这种无形的、无孔不入的精神折磨,远比□□上的痛苦更加可怕。它会在不知不觉中瓦解你的意志,让你陷入自我怀疑和绝望的深渊。她用力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污浊冰冷的空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不能上当。绝不能上当!无论萧承真心假意,无论前方是陷阱还是生路,她都必须保持清醒!她开始强迫自己不再去听、不去想那些蛊惑的低语,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回忆北疆的星空,回忆商队驼铃的声音,回忆那些账本上的数字……回忆任何能让她保持冷静和思考的事情。然而,环境的恶劣和精神的压力仍在不断加剧。寒冷和饥饿如同两只无形的手,不断拉扯着她的意识。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思绪也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意识即将涣散的时候——“哗啦……”一声轻微的水响,从靠近她脚边的水域传来。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悄悄扔进了水里。沈歌祈猛地惊醒,警惕地望过去。借着石壁缝隙透下的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线,她看到水面上漂浮着一小块……看起来像是干硬了的、黑乎乎的东西。那是什么?她犹豫着,极度谨慎地,慢慢挪动过去,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捞起。触手粗糙坚硬,带着一点凉意,似乎……是一块被捏紧的、混合了某种东西的干粮?她的心脏骤然一跳!是那个神秘囚犯?!她猛地看向水流来的方向,那边一片漆黑,毫无声息。她捏着那块小小的、救命的食物,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吃,还是不吃?这会不会是另一个陷阱?腹中的绞痛和求生的本能最终占据了上风。她不再犹豫,迅速将那块干硬的食物塞入口中,费力地咀嚼吞咽下去。虽然粗糙硌喉,却仿佛一股暖流注入了即将冰封的身体,让她恢复了一丝力气。她靠着石壁,慢慢滑坐下去,让污水淹没到胸口,保存体力。黑暗中,她握紧了拳头。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她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查明真相。活下去,才能……报仇。还有萧承……若你此番仍是骗我……沈歌祈眼中闪过一抹极致冰冷的、近乎毁灭的光芒。那便一起,下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