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已是陌路人
归来已是陌路人
京城的初秋，风中已带了几分凉意，却丝毫吹不散朱雀大街上的喧嚣热闹。
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胭脂水粉、绸缎瓷器、时令果品，各色货物琳琅满目。茶楼酒肆中座无虚席，说书先生醒木一拍，便是又一段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街巷间车马如流，冠盖云集，显出一派天子脚下的盛世繁华。
一辆黑漆平头马车不疾不徐地行驶在青石板路上，车身并不华丽，细看却是由整块紫檀木雕琢而成，帘幕是用千金一匹的云水缎制成，四角悬着的鎏金香球随风轻晃，溢出缕缕清雅沉香。
车内，沈歌祈单手支颐，望着窗外流转的街景，目光沉静如水。
十年了。
她离开这座城池整整十年，如今归来，眼前繁华依旧，却已是物是人非。
“小姐，前头好像堵住了。”车夫老赵隔着帘子低声道。
沈歌祈眼帘微擡：“怎么回事？”
“瞧着像是有大人物出行，清道呢。”老赵的声音顿了顿，又道：“看仪仗，好像是玄镜司指挥使萧大人的车驾。”
萧大人。
萧承。
沈歌祈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她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马车缓缓停下，隐入路边等候的车流中。
不多时，马蹄声与车轮滚动声由远及近，一列威风凛凛的仪仗护卫开路，随后是四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拉着的华贵马车驶来。那马车以沉香木为体，金箔贴饰，车窗悬挂着绣有蟠龙纹的深色锦帘，彰显着车内人非同一般的身份地位。
两辆马车，一辆向东，一辆向西，在熙攘的街道上，缓缓擦肩。
就在这一刹那，一阵秋风倏然拂过，卷起几片落叶，也掀动了沉香木马车的锦帘一角。
帘后，露出一张男子的侧脸。
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条冷淡的线，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他似乎正垂眸看着手中的文书，长而密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
几乎是同时，沈歌祈所乘马车的云水缎窗帘，也被同一阵风轻轻吹开。
她就那样毫无遮掩地，落入了那双骤然擡起的眼眸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萧承的目光穿过喧嚣的街道，精准地捕捉到了那双清澈却又冰封千里的眼。
四目相对，空气骤然绷紧。
沈歌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痛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但她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只是淡淡地、漠然地回视着，仿佛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她的容颜比十年前长开了许多，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增添了成熟的风韵，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尤其是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得惊人，却再无往日暖意，只剩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与疏离。
萧承握着文书的手倏然收紧，上好的宣纸被捏出褶皱。他脸上惯常挂着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容瞬间消失无踪，眼底翻涌起极为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难以捕捉的、深埋于痛苦之中的狂喜。
然而，不过弹指一挥间。
风止，帘落。
厚重的锦缎帘幕隔绝了彼此的视线，仿佛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视只是一场幻觉。
两辆马车错身而过，一个朝着皇城方向，渐行渐远；一个转入侧道，隐入市井烟火。
沉香木马车内，萧承缓缓松开捏紧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闭上眼，靠在柔软的车壁上，喉结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底所有情绪已被完美地收敛，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擡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枚玉佩。那玉佩水色极好，是罕见的帝王绿，却只是素面无事牌，边缘已被摩挲得十分温润，显然常年被人带在身边，时时抚摸。
“大人？”车外的心腹随从察觉到一丝不寻常，低声询问。
“无事。”萧承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依旧是那般清润温和，带着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继续前行。”
“是。”
黑漆马车内，沈歌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松开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的手，掌心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印痕。
她以为自己早已做好准备，可当真正再见的那一瞬，心口的旧伤依旧撕裂般地疼痛起来。
那个曾与她月下许誓、说此生非卿不娶的少年郎，如今已是权倾朝野、圣眷正浓的玄镜司指挥使。
而那个曾经天真懵懂、依偎在他身旁唤着“承哥哥”的沈家昭昭，早已死在了十年前那个雪夜，死在了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苦难里。
如今活着的，只是富可敌国、携恨归来的商人沈歌祈。
“小姐，您没事吧？”侍女云岫担忧地轻声问道。她是北疆就跟在沈歌祈身边的老人，隐约知道一些旧事。
沈歌祈摇摇头，眼底最后一丝波动也沉寂下去，恢复成一潭冷水：“无事。”
马车驶入西市，最终在一处门面气派的银楼前停下。银楼招牌上写着“璎珞阁”三个鎏金大字，笔力遒劲，在秋阳下熠熠生辉。
早有掌柜带着伙计在门口恭敬等候。见马车停下，连忙迎上前，躬身道：“东家，您来了。”
沈歌祈在云岫的搀扶下下了马车，目光扫过眼前这座三层高的华丽楼宇，微微颔首。
这是她在京城明面上最重要的产业之一，也是她布下的第一颗棋子。
“都准备好了？”她声音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回东家，都已按您的吩咐准备妥当。”掌柜的连忙回道，态度恭谨至极。这位年轻的东家虽是女子，手段却极其厉害，不过短短数年，便在江北闯下偌大基业，如今更是将生意直接做到了天子脚下。她初来乍到，便以高价盘下这西市最旺铺面，更名为“璎珞阁”，主打金银玉器、珠宝首饰，尤其是来自西域和海外的新奇玩意儿，今日正是开业吉日。
沈歌祈不再多言，擡步向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