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探深闺释疑云
夜探深闺释疑云
通州码头风波,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来得猛烈,去得也迅速。在沈歌祈精准狠辣的反击下,漕运巡检司那位倒霉的周提调及其副手成了杀鸡儆猴的祭品,不仅没能伤到沈歌祈分毫,反而将自己和背后可能存在的指使者拖入了都察院那摊浑水之中。
京城表面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暗地里的波涛却愈发汹涌。各方势力都在重新评估这位新晋女富商的分量——她不仅有钱,更有胆识、有手段,甚至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巧妙地利用都察院与漕运衙门乃至吏部之间微妙的矛盾,实现绝地反击。这份心机和能力,绝非凡俗商贾所能及。
玄镜司,指挥使值房。
萧承负手立于窗前,听着下属的密报,面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淡然表情。下属详细禀报了通州码头事件的始末,包括都察院的突然介入、周提调的被抓、货物的顺利放行,以及背后可能隐约指向吏部的线索。
“……据查,那批货物确实清白,并无夹带。周显(周提调)平日劣迹斑斑,此次被抓,也是咎由自取。只是所有的一切太过巧合,都察院冯御史的出现,仿佛早有准备一般。属下怀疑,背后或有沈氏推动的痕迹,只是手法极其干净,未能抓到实证。”下属谨慎地总结道。
萧承轻轻“嗯”了一声,挥了挥手。下属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值房内重归寂静。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萧承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的纹路,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里,此刻却沉淀着深沉的、复杂难辨的情绪。
果然是她做的。他甚至能大致推测出她的手法——无非是抓住对手的贪念和破绽,巧妙引导,借力打力,最后再果断抽身,毫不恋战。
干净,利落,狠辣。像极了北地风雪磨砺出的孤狼。
这与当年那个会因为一只受伤小雀而落泪、会因为一朵花开而欢喜整日的娇憨少女,判若两人。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自卑感再次攫住了他的心。是他,是他们萧家,是他们所代表的那肮脏血腥的权谋斗争,将她逼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通州码头之事,他并非毫不知情。早在柳云汐的诗会后,他便料到那位看似温婉、实则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柳小姐绝不会善罢甘休。他甚至提前收到了一些风声,知道有人要对沈歌祈的货船下手。
他可以选择阻止。只要他一句话,漕运衙门没人敢动沈歌祈的货物。或者,他可以选择在她焦头烂额、走投无路之时,如同神祇般降临,为她解决麻烦,让她欠下他一个大人情,甚至……不得不重新依附于他。
但他没有。他选择了冷眼旁观。
他想看看,如今的她,究竟能做到哪一步?是想看看她是否真的已经强大到不需要他的庇护?还是……一种近乎自虐的、想用她的挣扎和成功来反复印证自己的卑劣与无能?
结果,她做得比他预想的还要漂亮。漂亮得让他心痛,让他自惭形秽。
她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想要求助于他的念头。仿佛他这个人,在她的世界里,早已是无关紧要、甚至需要警惕防备的存在。
这种认知,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
夜幕悄然降临,值房内没有点灯,一片昏暗。萧承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白日里下属的回报中,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此刻却在他脑中反复盘旋——据监视沈府的探子报,今日沈歌祈从码头事宜解决后回府,神色并无太多欣喜,反而显得有些疲惫。入夜后,她书房灯火亮至很晚,期间似乎……对着一盆放在窗台的普通兰草,凝望了许久,还亲手为其修剪了枝叶、浇了水。
一盆普通的兰草?值得她在那般疲惫之时,还如此细心呵护?
这与他认知中那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冷静近乎冷酷的女商人形象,产生了巨大的反差。
一种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冲动,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缠绕住他的理智——他要去看看!亲眼去看看!去看看那盆兰草,去看看那个在深夜里、褪去所有伪装与尖刺后的沈歌祈,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压下。
夜阑人静,月明星稀。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过重重屋脊,避开了巡更的守卫和打更人的梆子声,轻盈地落在了沈府后院一座精致小楼的屋顶上。
萧承俯下身,气息收敛得近乎虚无。以他的身手,潜入这防守并不算特别严密的商贾府邸,易如反掌。
他如同壁虎般滑下屋檐,精准地倒挂在一个窗外。这里是书房的外侧,据探子回报,那盆兰草就放在这个方向的窗台上。
透过并未完全关严的窗棂缝隙,他向内望去。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柔和。沈歌祈并未坐在书案前,而是背对着窗户,蹲在地上。她卸去了白日里精致的钗环,如墨的青丝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颈侧。她穿着一身素白的寝衣,外罩一件淡青色的薄衫,身形显得有些单薄,褪去了所有商场上的凌厉锋芒,竟透出一种难得的柔和与脆弱。
她面前的地上,放着的正是那盆探子提到的兰草。并非什么名贵品种,只是最常见的春兰,叶片细长,郁郁葱葱。
而她,正拿着一个小小的水壶,极其细心、极其缓慢地给那盆兰草浇水。她的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专注和宁静,长睫低垂,投下浅浅的阴影。
浇完水,她并未立刻起身,而是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兰草的叶片,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她的指尖停留在其中一片略显枯黄的叶尖上,小心翼翼地将其修剪掉。
做完这一切,她依旧蹲在那里,双臂抱着膝盖,微微歪着头,静静地凝视着那盆兰草。眼神空茫而遥远,仿佛透过这盆普通的植物,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或者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
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日里的冰冷和戒备,也没有了商场上的精明与算计,只剩下一种淡淡的、几乎不易察觉的……眷恋与哀伤。
萧承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沈歌祈。如此安静,如此柔软,如此……易碎。
这一个小小的、近乎幼稚的举动,这一瞬间流露出的微弱温情,比任何尖利的指责和冰冷的拒绝,都更能穿透他层层包裹的坚硬外壳,直击内心最深处那片荒芜而卑微的土壤。
她为什么会如此珍视这样一盆普通的兰草?这盆草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无数的疑问在他脑中翻腾,但他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生怕打破这如同幻梦般脆弱而珍贵的画面。
就在这时,窗外屋檐下,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着一声细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哀鸣。
沈歌祈似乎也被这声响惊动,她擡起头,侧耳倾听了一下,然后轻轻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另一扇窗户,低头向下望去。
萧承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附在阴影里。
只见窗下的角落里,一只羽毛尚未丰满、看起来笨拙可怜的雏鸟,正瑟瑟发抖地趴在那里,似乎是从屋檐的鸟巢里不小心掉下来的,翅膀湿漉漉的,一条小腿似乎受了伤,无力地耷拉着。
沈歌祈蹲下身,看着那只可怜的小东西,眉头微微蹙起。
萧承以为她会嫌恶地关上窗户,或者叫下人来处理。
然而,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极其小心地、伸出手去。她的动作比刚才对待兰草时还要轻柔,仿佛怕一点点惊吓就会夺走这脆弱的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