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使公私分明
指挥使公私分明
瑞亲王府赏花宴上的惊魂一幕,如同投入京城社交圈的一颗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未能平息。李侍郎夫人中毒垂危(虽经救治保住性命,但依旧昏迷未醒)、贴身嬷嬷被指认下毒栽赃、新晋女富商沈歌祈险成替罪羔羊却又凭急智反转局面……这桩桩件件,都充满了足以让人津津乐道又毛骨悚然的戏剧性。
虽然最终矛头指向了被收买的恶奴,但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清楚,一个嬷嬷绝无可能有如此胆量和心思布下这等精巧毒局,背后定然另有主使。而最大的嫌疑人,无疑是与沈歌祈积怨已深、且在宴席上表现“活跃”的柳云汐。
然而,没有铁证。
瑞亲王王妃亲自督办的审讯,那嬷嬷竟出乎意料地硬气,一口咬定是自己因私怨对李夫人不满,又嫉妒沈歌祈财富,故而行此一石二鸟之计,将所有罪责独揽上身,任凭如何用刑,也未攀咬出任何人。
案子似乎就此陷入了僵局。柳云汐依旧称病不出,柳家上下对此事三缄其口,仿佛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但朝野上下,那种心照不宣的猜疑目光,却如同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向柳家。
沈歌祈对此结果并不意外。柳云汐既然敢出手,必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断尾求生是这些权贵最擅长的把戏。她虽暂时安全,但警惕性提到了最高。她知道,下一次的攻击,只会更加致命和难以防范。
果然,风波未平,新的麻烦接踵而至。
赏花宴事件后的第三日,一队玄镜司缇骑再次出现在沈府门前。这一次,带队的不再是寻常番役,而是萧承麾下最得力的千户之一,态度冷硬,出示的公文也不再是“协助调查”,而是正式的通知:玄镜司指挥使萧承,奉旨彻查王府中毒案相关未尽事宜,请沈氏歌祈即刻前往玄镜司衙门接受问话。
理由冠冕堂皇:虽初步查明下毒者为李府嬷嬷,但其作案动机、毒物来源、以及与沈歌祈之间是否存在其他未被发现的“私怨”或关联,仍需进一步厘清。且沈歌祈作为案件关键当事人及反转者,其证词至关重要。
沈忠等人脸色大变,试图阻拦。沈歌祈却擡手制止了他们。
她看着那张盖着玄镜司鲜红大印的公文,心中冷笑。奉旨?怕是借题发挥吧。萧承终究还是忍不住,要亲自下场了。只是不知,他这次是想借机报复她那日的“嫌恶”,还是想以权压人,从中挖掘别的什么?
“好。我随你们去。”沈歌祈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正好,我也有几个关于此案的疑问,想请教请教萧指挥使。”
玄镜司衙门,不同于京兆尹或刑部,自有一股森严冷肃之气。高墙深院,黑漆大门,门前矗立的不是石狮,而是两尊面目模糊、手持锁链的狰狞鬼差石像,无声地昭示着此地的职能与恐怖。
穿过层层岗哨,沈歌祈被引至一间灯火通明、却依旧显得冰冷压抑的讯问室。四壁空空,只有一张宽大的黑木桌案,两把椅子。墙壁似乎格外厚重,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只有墙壁上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更添几分令人窒息的寂静。
萧承早已端坐在桌案之后。
他今日穿着一身玄镜司指挥使的正式官服,玄色底料上用暗金线绣着繁复的蟒纹,玉带束腰,更衬得他面容冷峻,气势逼人。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往日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也无那日被拒绝时的痛苦脆弱,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公事公办的威严。
看到沈歌祈进来,他擡了擡眼皮,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尺子,在她身上扫过,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波动,只是公事化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沈氏,坐。”
连称呼都变成了冰冷的“沈氏”。
沈歌祈心中冷笑更甚,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毫不避讳地迎上他那审视的目光。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如同两军对垒,气氛瞬间紧绷。
一名书记官坐在角落,铺开纸笔,准备记录。
“今日传你前来,是为厘清王府中毒案若干细节。本官问话,你需如实回答,不得有丝毫隐瞒或虚言。否则,便是妨碍公务,罪加一等。”萧承开口,声音平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完全是上级审问下级的姿态。
“民女明白。萧大人请问。”沈歌祈语气同样平静无波。
“李府嬷嬷张氏已招认,其因私怨对李夫人不满,又嫉妒你财富,故设毒计,意图一石二鸟。对此,你有何看法?你与她之前可曾相识?或有任何过节?”萧承的问题直接而犀利,目光紧紧锁定沈歌祈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沈歌祈心中了然,他这是想从自己这里寻找突破口,要么坐实嬷嬷的动机,要么找出漏洞。
“回大人,民女与那张嬷嬷素不相识,更无任何过节。至于她的招供……”沈歌祈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诮,“一个能对侍奉多年的主母下此毒手、且心思缜密能设计出食物相克之毒局的人,其心性之狠毒狡猾,远超常人。她的招供是真是假,是全部还是部分,是为了保护自己还是保护他人,民女不敢妄断。此事,难道不正是玄镜司需要查明的吗?何以反问民女这个受害者?”
她巧妙地将问题抛了回去,既撇清了自己,又暗指招供可能不实,背后或有隐情。
萧承眸光微闪,并未被她带偏,继续冷声追问:“据查,你与李侍郎在生意上似无往来,但与漕运之事后,李侍郎曾在其僚属会议上,表达过对女流之辈经商过于张扬的不满。此事,你可知晓?是否会因此心生怨怼?”
这问题更加阴险,试图构建一个“因被非议而怀恨在心”的动机。
沈歌祈几乎要气笑了:“萧大人真是明察秋毫,连官员内部会议的不满言论都能了如指掌。只可惜,民女一介商贾,并无通天之耳,对此毫不知情。即便知晓,天下对民女经商不满者众,若民女个个都要下毒报复,只怕京城早已十室九空。大人此问,未免太过牵强附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的反驳条理清晰,言辞犀利,毫不客气。
萧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放在桌下的手,指节却微微收紧了些。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冷静,在这个女人面前,总是容易产生裂痕。
“本官只是依例询问所有可能,并非断定你有罪。”他语气依旧冰冷,“你只需回答知晓与否即可,不必赘言。”
“不知晓。”沈歌祈从善如流,回答得干脆利落。
“那张嬷嬷所用毒物‘乌羽蕨汁’,并非京城常见之物,据查多生于北地苦寒山崖之上。”萧承话锋一转,再次指向她的出身,“你久居北疆,对此毒物可曾了解?或可知晓其获取渠道?”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直接将毒物来源与她最敏感的北地背景挂钩!
讯问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书记官的笔尖也停顿了一下。
沈歌祈的心脏猛地一沉,但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荒谬:“乌羽蕨汁?民女倒是第一次听说此物名称。北地苦寒,物产确实与中原不同,但毒物万千,民女一介商贾,忙于生计,岂能尽知?若按大人此理,但凡出自北地的毒物,岂非都要怀疑到所有北地来客头上?那朝廷每年与北漠互市,往来商队无数,大人岂不是要查个没完没了?”
她再次以攻代守,将个别现象上升到普遍性,从而化解其针对性。
萧承深深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仿佛有漩涡在转动,试图将她吸进去看个透彻。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心理素质极其强大,思维敏捷,言辞犀利,每一次回答都滴水不漏,甚至还能反向质疑他的办案逻辑。
“最坚固的堡垒往往从内部攻破,而最完美的防御便是让对方怀疑自己的矛。”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换了一个问题,语气依旧冰冷:“据王府侍女证词,在张嬷嬷指认你时,你虽惊慌,却并未失措,反而迅速指出毒在茶杯,并准确推断出下毒手法及药物相克之理。你并非医者,为何会对这些偏门毒理如此熟悉?这似乎,并非一个普通商贾应有的见识。”
这个问题极其刁钻,直接质疑她本身能力的“合理性”。
沈歌祈心中警铃大作。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说得太多容易暴露北疆经历可能涉及的复杂层面,说得太少又显得心虚。
她略一沉吟,迎上萧承探究的目光,坦然道:“大人莫非忘了?民女家中曾是因何败落?当年抄家灭族之祸,种种莫须有的罪名之中,便不乏‘阴蓄毒药’、‘图谋不轨’之流。自那时起,民女便深知,人心之毒,远胜蛇蝎。流落北疆后,为求自保,不得不接触三教九流,对某些旁门左道、毒物陷阱有所耳闻,也并非奇事。至于药物相克之理,经营药材生意,略懂一二,有何奇怪?难道在大人看来,民女合该像个无知蠢妇,任人栽赃陷害、束手就擒才对?”
她再次将问题引向沈家冤案和自身遭遇,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控诉力量,反而让追问者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萧承的喉咙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每当她提及当年旧事,就如同有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入他心中最痛、最自卑的地方。他几乎要维持不住那冰冷的伪装。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似乎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瞬间波动的情绪。半晌,才用更加冷硬的声音道:“本官问话,只论本案,不论其他。”
讯问似乎陷入了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