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榻上的帝王一语方落,侍奉两侧的宫人便如提线木偶般得了无声的令,魏财眉眼低垂,行了一个极深的躬身,宽大的袖袍轻拂过光洁如镜的地面。
紧随其后的宫人们侧身退行,手中端着沉重的木盆金桶,可动作整齐划一,又轻巧得如狸猫踏雪。
沉重的朱门由金吾卫缓缓合拢,发出“咯吱——”一声悠长的闷响,隔绝了内外。门外的脚步声如同潮水般退去,殿内只余下烛台上火焰跳动的“噼啪”声。
刘易德俯身点燃熏香,拂袖轻轻来回摇晃四指,眼看青烟袅袅升起,随即拾起一旁的青炉盖置于其上。
他静默候在李修然旁伺候笔墨,见其淡然提笔描梅,轻声提醒道:“陛下,鸿胪寺卿还被金吾卫押着跪在殿外。”
“嗯。”李修然心无旁骛再提笔添梅一朵,可添了这一笔后,他便后悔了,“梅园里的梅花可开了?”
“尚有初雪,恐怕还等些时日。”刘易德恭敬回应着,见其并无波澜,大了胆子问道,“陛下,那封后诏书……明日还送去椒房殿吗?”
朱笔轻落宣纸的刹那,笔锋陡然一颤,浓墨重重点在那朵新添的梅花上,粉色的花瓣被黑墨晕染而开,李修然下意识捏紧指节,奈何笔已落下,再无挽回余地。
“再放放吧。”李修然蹙眉将朱笔置于笔搁之上,之手掀开宣纸望向背面,果真见那浓墨透过纸背,如针刺般散开,“区区一个赵婉笙都处理不好,还得让朕亲自出手,
实在配不上朕的期望。”
“论才智谋划,天下无人能比得上陛下。”刘易德殷勤撤去那张沾污的画,重新呈上一张干净的宣纸,“娘娘尚且闺阁女子,哪里懂得这些?”
李修然被他哄得哈哈大笑:“就你会讨朕欢心。”
“陛下,可立后本是国之大事,先皇后死后至今已有四年,且未留子嗣,如今朝臣都催得紧,若是再拖……恐怕……”刘易德转溜眼珠,试探道,“淑妃娘娘这会儿又……”
“皇后之位只能是淑妃的。”李修然斩钉截铁打断他,“至于赵家……皇后必须与赵家无关。”
话罢,李修然突然想起什么,又回眸望着刘易德道:“太师可有消息?”
“深夜寒凉,今夜又碰上初雪,城门此刻也已经关了,太师应是歇在驿管,最快明早才能入关。”
“找个时日送几个良人到太师府上。”李修然点头,徒然又想起什么,隔窗望雪道,“将周文益带进来。”
李修然放下朱笔,示意刘易德将宣纸撤走,撩起衣摆端坐案前。
殿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周文益被两个金吾卫押着踏入殿中。
“罪臣参见陛下。”周文益掀起衣袍跪地叩首,“罪臣失职,还得赵夫人被害,求陛下明察,定要将贼人一网打尽!”<
“失职?难道刺客与周卿无关么?”
“陛下明察!”周文益惊慌高呼道,“即便给臣吃了熊心豹子胆,臣也万万不敢做出此等忤逆之事啊!”
周文益粗喘着气,咬牙忍着胸口的疼痛,脑袋死死抵住冰凉的地砖,高声道:“臣奉命送赵夫人回府,哪料尚未到达宣阳坊北门,四周徒然杀出乌泱泱一片刺客,举刀朝车队直冲而来,臣带人奋力反抗,奈何寡不敌众,好在金吾卫赶来,否则,连臣亦是死在刺客的刀剑之下!”
李修然骤然起身,“哗”一声拔出木架上摆着的长剑,缓步踏下玉阶。
周文益稍稍抬眸,目光情不自禁追随他的步伐,尚未反应过来,又闻“嘶”的一声,胸膛的衣襟被剑刃挑裂开,胸口缠绕的白布条敞露而出。
李修然随手将长剑丢至身后,蹲下身将其上半身扶正,注视着被污血沾染晕开的白布条。
周文益慌忙再叩首道:“陛下体察臣,臣失职犯错,陛下还让太医为臣包扎医治,臣无颜再面对陛下,臣罪该万死!”
“你确实罪该万死。”李修然环顾四周一番,摆手示意两侧的金吾卫退下,“周卿,朕很好奇,除此之外,你可还有过错?”
他攥紧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驱散头顶上传来的阵阵蚀骨寒意,周文益惊惧屏息,抵在地砖上的额头倏然冒出密汗,沾染了洁如明镜的地面。
周文益望着地面倒映着的瞪大的双眼,高呼道:“臣赤胆忠心,求陛下明鉴!”
“朕怎有所耳闻,你与淑妃,似乎有些其他关系……”
后背的衣袍早已被冷汗浸湿,紧紧帖服在皮肤上,殿门未闭,寒风一扫而过,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周文益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可心脏却抑制不住乱跳,他几乎要失声尖叫出来:“臣与娘娘清清白白,流言蜚语,定是有人欲要离间想出的奸计,陛下万万不可将这污秽谣言听入耳中啊!”
“是嘛?”李修然嗤笑道,“可你与淑妃青梅竹马,确有此事吧?”
“并非如此,臣之青梅,乃前朝将军许霆嫡女,淑妃娘娘是后来因她才得以相识。”周文益垂眸,缓声道,“而与臣曾有婚约之人,亦是此女。”
李修然端详他半晌,盘腿坐在地上,蹙眉沉思道:“许霆嫡女,许云冉,对吧?”
“是。”
“可其乃罪臣之女,早已流放途中而死,周卿难道没再有心悦之人?”
“臣这一生,唯独爱过她,若不是放不下家中老母,早已跟随其去了。”周文益倒吸了口气,顿感掌间刀口隐隐锐痛,“娘娘爱才,希望臣用尽毕生所学效忠陛下,又因年少相识的情谊,才对臣屡屡忠告,告诫臣务必不忘入仕之初心,奈何竟被奸人听去,添油加醋,颠倒黑白,臣深感痛心,求陛下明鉴!”
李修然漠然打量他半晌,话锋一转道:“瓜州郡守战死,待战事平定,尚且需一人守卫边疆,爱卿可有良人举荐?”
周文益顿时明白了这话的含义,他已无路可退,可重新遇见许云冉的那一刻,茫茫心底又有了挂念,他原是想远远守着她,现如今,竟是连日日朝堂上望上一眼,也成了奢侈。
他两眼一闭,艰难从狭小的喉缝中挤出声音:“臣愿前往瓜州,为陛下守住边疆,绝不会重蹈覆辙,陷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周文益再拜道,“只是家中老母,难以忍受路途奔波,不便再跟随臣前往瓜州。“
“爱卿如此为朕分忧,为百姓分忧,实着感天动地。”李修然认同点头,承诺道,“至于你家中老母,朕必然派人好生照顾,断不会叫你有后顾之忧。”
周文益忍住喉中哽咽,拜谢道:“谢陛下。”
“来人,送周卿回府。”
门口的金吾卫再次踏入大殿,左右搀扶着周文益,将他送上早已在宫门等候的马车。
“刘易德,真就没再查出二人有什么?”
李修然收回望向庭院的目光,漠然走进内殿,待刘易德为他褪去外袍。
“没查出什么。”刘易德轻抖外袍,小心翼翼挂在身旁的木架上,“娘娘与鸿胪寺卿的见面不多,鸿胪寺卿每日亦是鸿胪寺与府邸来回跑,并非贪图享乐之人。”
殿门外忽又传来一声高呼:“淑妃娘娘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