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
徒弟
于千星仍低垂着头,又应了一声“嗯”。
“是么。”书悦手指轻抚下颌沉思,“我听说,你的身份不一般,好像会比较麻烦。”
“……是,所以……”
于千星闻言呼吸微滞,紧盯着自己的衣摆,丝毫不敢擡头。明明现在已经能看得很清楚,却觉视野又变得朦胧,衣摆上的刺绣莫名糊成了一团。
之前看不见的时候,t他每时每刻都想亲眼看看救了他的人是什么模样,未想真到此时,他反而胆怯,不敢多看一眼。
眼前这个人会救下他,不过是因为一时心生恻隐罢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其实他本来也只是打算借着这个人从那个地方逃出来而已,未想竟鬼使神差地一路跟着对方回了家。
他在心里骂自己不清醒,分明之前就是因为轻信人类而落到这般境地,还强迫自己理智地策划等这人走了以后要如何逃跑。
事实却是,在对方凑近过来,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向他解释他们所处的位置,之后要对他做什么,温柔又细心,他莫名心生一种安全感,跟着镇定放松,只在对方伸手摸他时紧张害怕,而后羞怯地蜷起尾巴。
他反复告诫自己,这样的善意只是一时的,他只能靠自己活下去,更是在听对方亲口说不一定会一直养着他时坚定了决心。
但他连爬出这座庭院都做不到。
他看不见,只能听声音,但后来下了雨,耳畔充斥着嘈杂的雨声,他分辨提炼不出有用的信息,直到他耗尽气力,像条可怜的蚯蚓陷在泥里。
药效逐渐褪去,尾巴上传来的疼痛也逐渐清晰,如烈火烧灼。倾盆大雨淋在身上,寒冷侵入骨髓,冰火交织着一点点瓦解他的神智。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当初就该随战死的族人而去,好过后来被当成玩物随意欺侮,最后像条可怜虫一样瘫在这里,如此可笑。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好似又闻见恩人的声音。他费劲睁开眼,视野却是一片漆黑,便只当自己做梦。
直到一只温暖的手牵住他,将他从泥潭中拉起,再把他拥入怀中。
他一定是太冷了,才会克制不住地靠近热源,贪恋对方身上的温度,直到重新坐回那张沾满对方身上气味的软榻时仍回不过神。
随后他就敏锐地感觉到对方大概生气了,因为他的不辞而别。
他慌乱,不知所措,还怯懦于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宣之于口,纠结斟酌半晌,最后只是说了个自己的名字,不痛不痒。
对方果然怪他,还怪他之前防备的沉默。他更加不知所措,只得深埋下头,羞愧难当。
但对方出乎意料的温柔。
于是他更加贪恋,近乎本能地依赖,都快忘记自己来自何处。
直到他重见光明,却未及看一眼恩人的模样,先听到她与别人的谈话。
他陡然梦醒。
是的,他的身份很麻烦,他早就该走。他已痊愈,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她也早就说过“不一定,看情况”。她这样的人,或许连赶他走都说得温柔,说不定还会心生愧疚,倒不如由他自己提出要走。
话说出口,他却不敢擡头,怕从对方脸上看见类似如释重负的表情,又怕叫对方看出自己不舍,小心维护着自己仅剩的可怜自尊。
“哦。”对方浅淡应了声,“那你之后要去哪呢?”
“不知道,还没想好。”他轻轻摇头,强忍着哽咽。
幸好对方语气随意,他听不出情绪,也就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不是在庆幸。
他还在那胡思乱想,未想对方下一句便道:“那,你要不要留下来做我徒弟?”
“……呜。”
“呃,你怎、怎么了?”书悦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对方垂着头沉默许久,忽然呜咽了一声。
她忙起身凑近,轻摸了摸对方的脑袋。
下一刻,对方猛地伸臂抱住她的腰,把脸颊埋进她胸腹,哽咽着喊了她一句“师父”。
·
距于千星拜完师已过去好几日,王烜那边屡屡“传唤”书悦过去给他作画,她不肯应,果然遭到对方报复。
她忙着对付那边的人,一连几日没有回家,便托了生花笔器灵照顾徒弟,顺便教他画画。
而少年器灵丝毫不能接受于千星做她的徒弟,与人极不对付。
主人在时乖巧懂事,主人不在就是飞扬跋扈,将自己当作于千星半个师父,对人呼来喝去,随意使唤。于千星忍辱负重,一声不吭。
直到一个时辰以前,器灵忽然收到书悦的传音:“我今晚回来。于千星学得怎么样了?你有教他吧?我会顺便查一下他的功课。”
“啊,有、有教的,有教的,他,他学得还行。”
少年器灵一下慌了神,嘴上乖巧应声,却给一边的于千星疯狂递眼色,要他坐到桌边来,又随意拿了只笔往他手里一塞。
主人那边大概在忙,应了声“嗯”便切断传音。
他轻舒一口气,又板起脸对于千星道:“主人方才传音给我,她说晚上会回来,还说要查你功课,你必须在一个时辰之内画一张像出来。”
对方一脸茫然地擡头看他,呆呆坐着,捏着笔不动。
器灵见状不由恼了,凶巴巴地一拍桌子:“你看我干什么?你倒是画呀!若是画不出来,你别想吃饭了!”说着,他转眸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只觉心焦。
时值秋末,天黑得快,主人说了晚上回来,却没说具体时间。他担心主人提前回来,而于千星还没画完,被主人发现自己一直在欺负人,还对主人撒谎,实际一点没教。
他心急如焚,对面那人却还呆呆坐着,还不动起来,甚至委屈地扁了扁嘴,把笔杆往桌上一放,睁着一双大眼无辜道:“可是我不会画呀。”
“哎呀,你怎么这么笨,这有什么难的?”他忍不住啧了一声,语气鄙夷,“真不知道主人为什么要收你为徒!”他越想越愤愤不平。
闻言,于千星轻轻抿了一下唇,没有反驳,幽蓝双眸隐约闪过一抹紫罗兰般梦幻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