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绒
火绒
巨大而明亮的铜镜置于四角,充满了屋子里的每一个缝隙。
左边的镜子将季长桥拉成一条冲天的人影,头顶几乎要触到房梁,季长桥往后一顿,右边又印出一个极矮的自己,堪堪才到膝盖。
正中的铜镜将他照出大肚的模样,脸上横肉充颊,旁边的周梨在对着镜子做鬼脸。
满屋的行架间本是冷清的,帘子一掀开,倚在角落打哈欠的客人顿时从地上起身,挑着行架上的粗布绸缎啧啧称舌,好一顿夸赞。
周梨拍拍他的肩膀,面色老成,道:
“替长风门干活,你知道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吗?”
“刀?”
“非也非也,”周梨摇头,道:“是衣裳!哪有人摘灯笼还穿你这样的衣服,真是的,这样走在街巷中岂不是十分惹人耳目。”
周梨有些嫌弃地指了指他衣袍上绘出的海浪拍崖图,瞥了瞥嘴,道:“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皇亲国戚似得。”
季长桥微微吃惊,道:“你知道孤的身份?”
“知道啊,我看高墙里进出的那些公公们好像就和你穿的差不多。”
季长桥脸色大变,涨红了脸喝道:“胡说!孤乃——”
“哎呀,都说了不要叫我姑奶奶,别把我叫老了,去吧去吧,快去选一件合身的衣裳,我们还有正事呢。”周梨不等他说完,将他的后脊往行架间挂着的布匹中狠狠一推。
少年的身影踉跄隐入几匹大布中,一个身形略胖的婶子才从柜台后冒出,肘间两条长带飘落在地,一把将周梨扯到身边,低声私语道:
“怎么样小果儿,今天的客人油水算多么?”
“多,可多死人啦!”
周梨两肘撑着柜面,随手捡了果盘里的一只香蕉剥开,一边往嘴里塞一边看季长桥背手走过一片绫罗绸缎间,颇有一派贵公子的做派点了一列绢布,漠然道:
“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全都——”
周梨把香蕉皮丢到他身上,嚷道:
“衣裳的钱不能走公账!”
“公账?”季长桥纳罕地怔了片刻。
身侧一个记账的佝偻老人咧着缺了牙的嘴催促道:“公子,这些都包起来是不是?”
“不是,这些都不要。”季长桥转了口风,没有看身边老人如临霹雳的脸色,向周梨望去。
而柜台旁的女孩早就回过眼神,一边和老板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一边将手摸到了柜架上挂着的几个绣图锦囊上,悄无声息地扯下一只,往自己的大裤兜中揣。
季长桥挑了一件草灰色的粗布窄袖衣,让店里的伙计包了往柜台去,老板娘见季长桥来时好一身威风做派,结账时却只拿了这么一件便宜货,两眼轱辘一转,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张口就是:
“五十两。”
“五十两?”周梨瞪着眼珠喊道:“你不如去抢好了!”
老板娘也朝周梨瞪了回去,又扯了扯她的袖子,悄声道:
“左右结了账要分三成银子给你,咱们都是自己人,难道我是为了自个儿考虑么?还不是瞧着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个冤大头,有钱咱两得一起赚!”
季长桥对这“五十两”银子倒是没什么意见,从柜台旁边的架子上扯了一只锦囊,问道:
“这个多少钱?”
“哎呀,小公子这样阔绰,这样的小东西还要什么银子?要是喜欢,拿一个去就行了。”
“说了就是了,不必多余废话。”季长桥道。
老板娘笑得眼睛挤在两颊团□□中,倒是没想到这冤大头非要巴巴儿地给自己送银子,伸出右手比了个“八”的手势。
“八两?”季长桥问。
“八文!公子好眼力,这锦囊是我家走俏货,好卖得很。什么男女定情呀,拜神求佛呀,或者装点铜钿挂在腰间呀,走起来那是叫一个惹眼。”
“五十两八文?”季长桥指了指柜面上的两件东西,就要往怀里掏银子。
“你是傻瓜不成!哪有这么贵的粗麻衣裳!让人宰了还要替她数钱!”周梨恶狠狠地踩了季长桥一脚,把他往外掏钱的手又拍了回去,骂完季长桥,又瞪着眼睛骂老板娘,喝道:
“三娘,他可是我带来的人,你就这么狮子大开口,往日里给你做的生意都当喂狗了!我看巷子里的大黄都比你良心要多些!”
老板娘也骂回去:“好呀,轮到老娘里外不是人了,好人都让周梨你当了,又要银子又要好性子,那你去当菩萨好了,天天让人给你脚下丢铜板,还夸你普度众生!”
这边两位唾沫横飞,那边季长桥默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靴子,来时还是脚边绣着祥云的雪白履靴,此时不仅脚侧满是泥泞,脚面更是一左一右各印一面灰鞋印,鞋印横竖纹格清晰,还压了一根枯草。
他把柜面上的锦囊又放回到柜架,只留下了自己选的草灰粗衣,从袋子里数了五十两和八文钱,掷在算珠旁边,浅浅望了一眼周梨的大裤兜,又收回眼。
猛地灌进一股冷风,帘子被掀开,走进一个肤色麦黑的少年。
老板娘正愁没人撑腰,见这少年一来,一把扯过他的胳膊,嚷得恨不得十里八乡的伙计们都听见她的声音:
“小三子!给我点目!所有行架上的布匹都清一遍,再把柜架上的小玩意儿数一遍,小果儿今日是不当人了,我也用不着给她什么好心眼,索性今日就来了这两个客,但凡有半卷布匹丢了,咱们官衙里见面就是了。”
小三子悄无声息看了周梨一眼,没顾上她的挤眉弄眼,实实诚诚地从边角的行架上数起。
这可点了周梨的火引子:“点!天下人都欺负我一个了么!小娘我一身白白净净,没有什么能被你抓住的把柄!”
季长桥低声纠了句:“是清清白白。”
“要你管!”周梨又踢了他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