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
药
大雨顺着二十四根伞骨直流,鞋果然湿了。
周梨站在铜铸门口,右手攥拳狠狠往上敲:
“开门啊!有没有人?快开门啊!”
门上篆着藤蔓一样生长的刻纹,铜环底下狮子口大开,等着她慢扣。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着急起来什么礼法纲常统统忘了,就像这铜铸大门上的野狮,只剩一身的蛮力。
天还没有亮,四野风啸,将雨滴串成一道厚重的门帘,直往周梨身上扑。
她的衣裳湿了一半,握伞的手因为扛不住风雨而微微颤抖,想起老钱咳嗽时紧瞪着她的眼睛,想起那双枯瘦有力而牢牢抓住她的双手,周梨心中隐隐不安,将铜门锤得更用力:
“开门啊!我来买药!”
铜色的狮子在震颤的门环下纹丝不动,周梨有些着急,向后退了两步,估量着院墙的高低,既而从口袋中摸出老钱给她的药方。
进去了也不识字。
雨水沿着大风打到这张薄纸上,晕开两点墨渍,药方在她的指间翻卷,她转过身去,用自己的后背挡住大风,狠狠踢了大门两脚:
“到底有没有人啊!”
依旧只有风啸声和她说话,她向左右两边张望,半腰的荒山中一处人家都没有,瓢泼的雨水沿着小路向底下纵横流去,脚上的靴子挡住少许的水流,有些渗进她的鞋袜中,有些又从靴子的两侧汇聚到一起,继续往下流。
雨水肆虐张狂,根本不在乎她撑伞还是不撑伞,身上是湿的,脚上也是湿的。
她心一横,把药方又折回裤兜中,扔了雨伞往回跑。
踏过的鞋面在青石板间溅起高飞的雨雾,要小小地对抗天上下的大雨,巷口落下一道青色的电光,背后是雷鸣,她狂奔,在水中砸出一个又一个的坑泡。
二十四根伞骨撑起的油纸伞被大风带远,很快又被风雨撕裂,滚落到荒草摇摆的野地中。
回到医馆的时候她的全身都是湿漉漉的,额上垂落的青发像落汤的面条,她只抹了抹脸,就踩着水印大喊老钱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怕没有人回答。
好在咳嗽声还在。
“怎么淋得这么湿?”老钱掌心托着几颗腕豆站在绿鸟的竹笼边,虽是满面倦容,依旧强撑着取笑她,“你当自己是宋二家的那辆马车,要借着大雨来冲洗么?”
“药堂的门没有开,我,我……”周梨看出他的眼皮有些重。
“先把脸上的水擦了,要让你二姐看到我托你买药浇了个落汤鸡,又要用两眼赐我一剑。”老钱慢慢地递给她一条白巾,“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她——”
鲜红的血从老钱口中喷涌而出,白巾还没递出去,老钱猛然急剧地咳嗽,一声咳嗽带一面血雾,他用白巾压住自己的嘴,转过身去,似乎是不想让周梨看见。
周梨愣了一会儿,上前扶住他:
“你……”
你没事吧?这样的话她已经问不出来了。
白巾从老钱嘴上挪开时,周梨看见中间溅开一面硕大的血花,她不愿意看,扭头去看竹笼边上的绿鸟,绿鸟不骂人了,一阵一阵地叮啄笼中腕豆。
周梨发现自己搀住老钱的胳膊止不住地颤抖,忙将手从老钱身上挪开,摸出裤兜里的药方摊平在柜面上:
“药堂没开门,不过没事的,我轻功了得,你知道的,告诉我这方子上写了些什么,我自个儿去拿回来给你。”
“小果儿——”
“很快的,我会很快回来,这两个字是什么?”周梨还是不敢看他,指着纸面上打头的两字,随即她发现自己落在药方上的指尖也在发颤,便触火一般地收了回来。
一声长长地叹息,老钱缓缓从身后的药柜中抓了些草药出来,按着药方上的字教她辨认:
“这是黄麻,这是细辛,这是木通,这是桂枝……”
数种摊在柜面上晒干了的草药零零散散落着,周梨按这一纸药方一字一句地记下。
没有哪一刻,她像这样后悔自己没有念过学堂。
“只有一味药,木合草,几日前我这里的木合草都留作他用,是以并无存货。”
“木合草长什么样?”
她听见老钱又在咳嗽,终于敢看他一眼,可是刚擡头看见老钱的脸,自己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啪哒啪哒往下流,她赶忙又将脑袋低下,祈求老钱只认为这是刚刚还没擦干净的雨水。
屋外大雨狂啸。
“木合草只长在漠北那木湖边,开杏黄色的花,根茎是雪青色的,人们常用花和种子入药,因为根茎有毒,常人食用少许会致手脚酸麻,过量则会致幻,重则危及性命。”
“那花和种子长什么样?我去拿,我现在就去。”周梨有些等不及。
“不,小果儿,”老钱拉住她,缓缓地说,似乎并不急在这一刻,
“我要你去拿的是木合草的根茎,以根茎入秋疫的药,才能解症,益和堂不比爷爷这处小医馆,木合草虽不常见,在香山居中还是有的,切记,根茎晒干以后是约有小指一半粗细的长枝,雪青色中透着一丝赤红,找不到也不要紧——”
周梨挣开他的手:
“找得到的,我现在去找,你等我,我马上就把这些东西带回来给你!”
她用已经湿透的衣袖去擦脸上的泪水,不等老钱再说,转身又向雨中跑去。
雷鸣声更响,狂风在耳边怒喝,她抵风向前,眼前总是模糊的,只好一边跑一边去擦脸上纵横向下的水,有些是雨水,有些是泪水。
街市中的屋舍一间间向后,她的胸膛里有什么东西比脚步跳得更快。再快,再快一些,她只有这一个念头,在水坑中跌倒又爬起,觉得四肢都是累赘。
铜铸大门刚开了半扇,打着哈欠的药仆尚未来得及合上手中纸伞,看见她这幅被浇透的样子,吓得纸伞都拿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