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天上再见》(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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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七月十三日起发生的事情,有可能出现在专门培养制造及装配信号弹人员或扫雷人员的学校教育大纲中,当作从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逐渐走向最终爆发过程的最佳例子来讲授。 一大早,大约六点半钟,当《小报》出报时,那还只不过是一条谨慎的花絮小新闻,尽管刊登在了第一版。标题只提及了一种假说,但已经很有些信誓旦旦的味道了:
虚假的阵亡者纪念碑……
我们是在走向一桩民族大丑闻吗?
只有三十行文字,但这一消息十分吸引眼球,同一版上的消息还有:“温泉会议[15]没完没了地拖延”,战争总结:“欧洲的死亡人数达到了三千五百万”,一份简单的“七月十四日国庆节目单”,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告诉人们,今年的节庆跟去年不可同日而语,很显然,去年的七月十四日庆典将是无可匹敌的。
文章宣布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这就是它的力量,集体想象力有的是空闲时间来汹涌闯入。人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但是,有人透露说,“兴许”有一些城镇“已经”向一家“很可能”会是“空壳”的公司订购了阵亡者纪念碑。不可能有比这样的表达还更谨小慎微的语气了。
亨利·奥尔奈-普拉代勒是第一拨读到报纸的人。他下了出租车,等待印刷所开门的当儿(时间还不到早上七点钟呢),就在街上买了一份《小报》,立即就注意到了那一则小新闻,愤怒得差点儿就把报纸扔到街边的排水沟里,但是他忍住了。他读了一遍又一遍,掂量了每一个词。留给他的时间还有一些,这给了他些许安慰。但时间并不很多,这又让他的狂怒陡然倍增。
穿着工作服的工人打开了印刷所的大门,亨利已经抬起了脚跟走了进去,你好,他递过了“爱国纪念物”的样品名录,这个是你们这里印刷的,请问你们的顾客是些什么人,但他眼前的那一位不是老板。
“瞧,他来了,这位就是。”
来者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带着他的饭盒,这家伙以前是工头,后来娶了女老板,他手里正捏着一份卷成卷的《小报》,但是,幸运的是,他还没来得及打开来读。亨利给这些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因为他身上的一切都在散发出一种“先生”的气味,他属于那样一类顾客,从来就不看什么价格,因为他们讲究、他们富有。因此,当亨利问,他是不是可以跟他谈一谈,那位前工头立即就回答说,当然,但怎么谈,这时候,那些捡字工、印刷工、排版工都已经开始工作了,他就指了一下办公室的玻璃门,那里正是他接待顾客的地方。
工人们偷偷地斜眼往这里瞧,亨利转过了身去,不想被他们看到,他一下子掏出来二百法郎,放到了办公桌上。
工人们只看到那个顾客的背,他的动作很平静,而且,他很快就走了,谈话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没有带来什么新的生意。然而,老板过来跟他们会合时,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表情,这一点让他们感到非常吃惊,尤其因为他总是不愿意随便错过一笔买卖。他接受了四百法郎,他还有些惊魂未定呢,只顾得上向来访的先生解释说,他不知道当时那位顾客的姓名,只知道那是一个中等个头的男子,有点儿神经质,简直可以说很是忧虑,很是激动不安,他用现钱支付了订单的一半钱款,剩下的另一半会在交货前夕交齐,但是他们并不知道那些货都去了哪里,因为是一个跑腿的中介前来取走了印好的东西。而那个取货人只用一条胳膊拉着一辆手推车,真的是一个壮小伙子。
“他是这儿附近的人。”
这就是亨利了解到的一切。那个拉手拉车的中介跑腿人,工人们都不认识他本人,但工人们已经见过他的面;说到他只剩一条胳膊,这种情况如今倒也并不稀罕,但是,都已经只剩一条胳膊了,还能拉着一辆手拉车谋生,那可就太稀奇了。
“兴许并不真的就住在这附近,”印刷商说,“我是想说,他不是这个街区的人,但是,他应该就住在这附近一带……”
现在已经是七点一刻了。
在大厅里,拉布尔丹直挺挺地站到了佩里顾先生的面前,只见他气喘吁吁,满脸苍白,几乎像是要中风。
“主席先生,主席先生,”他甚至都没有先问一声好,“您要知道,这可是不关我任何事啊!”
他着急忙慌地递过来《小报》,就仿佛它正在燃烧。
“好一场灾难啊,主席先生!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
仿佛他的话语从来就没有被当作一回事。
他都快要哭出来了。
佩里顾先生抓起那份报纸,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头。拉布尔丹独自留在大厅中,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他应该走掉吗?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吗?这时候,他又想起来,主席常常对他说:“千万不要自作主张,拉布尔丹,而要始终等着别人告诉您……”
于是,他决定就在此等待命令,于是,他在客厅中坐了下来,女仆出现了,正巧就是不久前被他捏过乳头的那一个,小个子褐发女郎,很有挑逗性。她远远地就停了下来,问他是不是想喝一点什么。
“咖啡。”他说,有些无心应战的样子。
拉布尔丹实在是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佩里顾先生重读了文章,丑闻今天晚上或者明天就会爆发。他把报纸扔在书桌上,没有愤怒,太晚了。简直可以说,每听到一个坏消息,他的腰围都会瘦上一厘米,他的肩膀会更下垂,他的脊椎会更弯曲,他正在渐渐缩小。
坐到他的书桌前时,他看到了报纸的反面。这篇文章所激起的火星将足以点燃导火索,他这样思忖。
此外,这是有道理的:一旦了解到《小报》的同行发表了这条小新闻,其他报刊的记者也纷纷行动,《高卢人报》《强硬派》《时报》《巴黎回声报》等都迅速做出了反应,人们赶紧叫出租车,打电话联系情况。行政部门接受询问时保持了沉默,这表明其中必有蹊跷。所有人都严阵以待,都认定,当火光冲天而起之际,胜利一定会属于那些站在最前哨的人。
头一天,当爱德华打开了乐蓬马歇百货公司的那个豪华礼盒,掀开了那张盖在上面的绢纸,发现了阿尔贝为他而买的所有衣物时,他真有些目瞪口呆,不由得发出了一记欢快的叫声。从第一眼看去,他就喜欢上了。有一条长及膝盖处的土黄色短裤,一件米色的衬衫,一条带有流苏的皮带,就像在图画中牛仔们的衣服上看到的那样,一双象牙色的长筒袜子,一件浅栗色的上装,一双丛林帆布靴,一顶宽檐帽,那是为了遮太阳的,据说那边的阳光很厉害。上衣和裤子上到处都是兜兜,那样子很有些叫人抓狂。好一套为假面舞会而准备的远征者服装!要让他成为一个比真的还更像的冒牌货,就只缺少一条子弹带,以及长达一米四的步枪啦!他立马就披挂上身,对着镜子一个劲儿地欣赏,兴奋得脸都红了。
卢泰西亚酒店的员工看到他时,他正好穿着这样一套有些叫人难以想象的衣装,那时,他们中有人刚好给他送去他点的东西:一个柠檬,一份香槟酒,一份蔬菜浓汤。
当他给自己注射吗啡时,他也穿着这套衣服。他不清楚吗啡—海洛因—吗啡的连续服用会产生的后果,兴许是灾难性的,但是,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他只感觉到健康的改善,放松且平静。
他转身朝向旅行用的大箱子,环球旅行者的用那一种,然后他走到窗前,大大地打开窗户。他内心中滋生了一种对法兰西岛的天空的特殊激情,在他看来,这一片天空不应该有很多的对应物。他始终都很喜欢巴黎,他只是因为要去参战才离开了它,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生活在巴黎以外的地方。即便到今天,也是那样的,这还真有点儿奇怪。大概,是毒品产生的效果吧:没有什么是完全真实、完全确定的。你所看到的并不真的是现实,你的思想是有翅能飞的,你的计划就像是幻影,你经常居住在一场梦中,在一个并不完全是你自己的故事中。
而明天并不存在。
其实,这几天里,阿尔贝并没有太多地想这些事,他完全经历着一种美妙的生活。你想象一下:波丽娜坐在床上,她平坦的腹部一直延伸向一个如同美丽地缲了边的肚脐眼,她的乳房圆鼓鼓的,洁白如雪,而那乳晕美妙的粉红色,让人看了只想落泪,那个摇摆不定的小小镀金十字架挂在那胸脯,让人意乱神迷……这一景象是那么令人激动,尤其因为她对此并不上心,并不在意,头发依然散乱,因为刚才她在床上扑到阿尔贝的身上干了一场。“这就是战争!”她朗声大笑着说,她正面攻打他,英勇无比,她轻而易举地占了上风,她没有用多长时间就让他乖乖缴了械,他被打败后,倒也会幸福地认输。
他们从来就没有太多像今天这样久久地赖在床上的日子。只有过那么两三次。在佩里顾家中,波丽娜常常要加班加点地工作,时间长得几乎有些荒唐,但这一次却不同以往。阿尔贝正式地“休假”了。他解释说:“七月十四日,银行暂停营业一天。”假如波丽娜不是向来就受雇做一个什么活儿都要干的女仆,那她看到一家银行竟对雇员如此慷慨,就会很惊讶,她觉得雇主这样的行为是一种骑士精神的体现。
阿尔贝下楼去买牛奶面包,还有报纸;房东允许使用炉子,但“只能用来热饮料”,因此他们有权煮咖啡。
波丽娜像一条肉虫子那样一丝不挂,浑身闪耀着战斗努力的光辉,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详细地说着第二天的节日庆典。她揉了揉报纸,读起了节目单。
“‘市内那些主要的纪念性建筑和公共建筑上要张灯结彩。’这应该会很漂亮……”
阿尔贝剃完了胡子,波丽娜喜欢留小胡子的男人—在这一年代中,也就只有这个了—却又憎恶那些粗糙的脸颊。这很扎人,她说。
“必须早早出发去看,”她说,依然俯身瞧着报纸,“阅兵式八点钟就开始,而万森[16],还是有一段距离的,那可不是隔壁家的门……”
在镜子里,阿尔贝观察着波丽娜,美得犹如爱神一般,拥有一种不知羞耻的青春魅力。我们就去看游行,他想道,看完游行,她出发去工作,然后,我就一劳永逸地离开她。
“礼炮将会在荣军院和瓦勒里安山[17]打响!”她补充道,同时喝了一大口咖啡。
到时候,她会来找阿尔贝,她会来这里,会询问,不,没有人见过马亚尔先生;她会永远都弄不明白,她会有一种可怕的痛苦,为这一突如其来的失踪猜想各种各样的理由,但她会拒绝想象是阿尔贝骗了她,不,不可能,结局应该会更浪漫,他说不定被人绑架了,或者,他在什么地方被人杀了,他的尸体再也找不到了,肯定被扔进了塞纳河,波丽娜将无可慰藉。
“哦,”她说,“活该我倒霉……‘以下剧院十三点钟将有演出,免费入场:巴黎歌剧院、法兰西喜剧院、巴黎喜歌剧院、奥德翁剧院、圣马丁门剧院……’十三点钟,可是,在这个钟点,我就得继续我的工作了。”
阿尔贝喜欢这一假说,自己就这样神秘地消失无影,她则赋予他一种充满浪漫色彩的哑巴角色,而不是如此背离道德的现实角色。
“还有‘舞会,在民族广场’!我要到二十二点三十分才能下班,你说说,等我们赶到那里,舞会差不多就该结束了……”
说得毫不遗憾。看到她坐在床上,狼吞虎咽地吃着小面包,阿尔贝不禁问起自己来:她是不是一个会伤心欲绝的女人?不,只消看看她那美丽卓绝的乳房,她那张贪吃的嘴,这一肉体化的允诺就够了……一想到他会给她带来痛苦,但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就让他感到放心,一时间里,他沉浸在了这样的想法中:他是一个能让人得到慰藉的男人。
“我的老天,”波丽娜突然说,“这实在太可恶啦!……太糟糕啦!……”
阿尔贝猛一回头,刮破了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