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天上再见》(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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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晨,从七点钟开始,一群群人就拥挤在开往万森方向的地铁、有轨电车和公共汽车上。沿着整整的一条杜梅希尔大道,一股股车流密集地流动,出租车、公共马车、带座椅的大车、自行车呈“之”字形前进,行人也加快着步伐。阿尔贝和波丽娜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实际上已经构成了一幅奇异的画面。他走着,眼睛直盯着地面,人们会说这是个固执的人,某个不开心或忧心忡忡的人,而她,则抬眼望着天空,一边向前走,一边不停地注视着那艘被系住的,正在练兵场上空慢慢地左右摆动的飞艇。 “赶紧的,宝贝!”她可亲地嘟囔着,“我们要错过开场了!”
但是,这话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为了说说而已。毕竟,那些看台早已经被人攻打占领了。
“这帮子野蛮动物,他们到底是几点钟就过来的啊?”波丽娜不无赞赏地惊叹道。
人们能看到,那些特种部队方阵、军校方阵、殖民军团方阵,早已经排列得整整齐齐,一动不动地站着,微微抖动,像是有些不耐烦,在他们后面,则是炮兵部队和骑兵部队。由于近处已经占满了人,只剩下相当远的远处还有一些观众席位,一些头脑精明的摊贩就想出点子,专门出让木头箱子给晚来的观众,好让他们能站上去,瞧着很真切一点,其价格是一到两个法郎。波丽娜讨价还价,花了一个半法郎租了两个木箱。
阳光已经照耀了万森一带的整个林园。女人服饰的五彩缤纷和军装式样的多姿多彩,在男士黑色大礼服以及官员高帽的衬托下更显漂亮。这无疑就是大众想象力的习惯效果,但人们能见到一些忧心忡忡的精英人士。他们兴许真的很忧虑,无论如何,他们中有一些是那样的,因为他们已经在第一时间读过了《高卢人报》和《小报》,阵亡者纪念碑造假这件事搅动着所有人的心。它恰好在国庆节当天爆发,这看来似乎不是一种偶然的结果,而是一个征兆,就像是一种挑战。“法兰西受到了侮辱!”一些报纸的文章用了这样的标题。“我们光荣的死者遭到辱骂!”另一些文章则借助于大写字母这样添油加醋。因为,从此,事情真相已经彻底明了了:有一个公司,恬不知耻地自称为“爱国纪念物”,卖出了好几百座纪念碑,然后就携款逃逸,消失蒸发得无影无踪;有人说诈骗金额达到了一百万,有人说是两百万,没有人能精确计算具体损失是多少。所有的传闻全都是关于这个丑闻的,等待阅兵游行期间,人们互相交换着种种不知来自哪里的消息:毋庸置疑,那“依然还是德国佬的一次攻击”!不,另一些人则认定不是这样的,其实他们了解得也并不更多,但是,诈骗者带着一千多万逃跑了,那是确凿无误的。
“一千万,你可明白?”波丽娜问阿尔贝。
“依我看,这也未免太夸张了。”他用一种十分低沉的嗓音回答道,她几乎都听不见。
人们呼吁,必须砍下罪犯的脑袋,人们要求,立即就让相关负责人辞职,这是法国的习惯,但同时也是因为,政府“牵连”进去了。《人道报》很好地解释了这一点:“这些阵亡者纪念碑的建立几乎总是需要国家以提供补助的方式来参与,当然,补助金本身寥寥无几,谁会相信,高层中没有人了解这件事情?”
“无论如何,”波丽娜背后的一个男人肯定道,“必定是一些见鬼的职业高手,只有他们才干得出这样厉害的事。”
对所有人而言,敲诈勒索、骗取钱财都是可耻的勾当,但是,没有人能忍得住不去赞它一声,好大的胆量哦!
“这话倒是不假,”波丽娜说,“不管怎么说,他们实在也太厉害了,必须承认。”
阿尔贝感到有些不舒服了。
“宝贝,你这是怎么了?”波丽娜探问道,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你是不是有点儿厌烦?是不是因为看到了部队和军人,触动了你的记忆,是不是?”
“是的,”阿尔贝说,“正是这样。”
这时候,只听见共和国卫队的军乐队演奏起了《桑布尔-默兹军团团歌》[19]的最初几个重音,指挥阅兵的贝尔杜拉将军,挥舞了一下佩剑,向被一群高级军官簇拥在中央的贝当元帅致敬。与此同时,阿尔贝心里想:一千万的收益,瞧你说的,有它的十分之一,人们就会砍掉我的脑袋了。
现在是八点钟,中午十二点半时,他跟爱德华约好了在巴黎的里昂火车站见面(“不能再晚了,”他强调道,“不然的话,你知道,我会担心死的……”),前往马赛的列车十三点钟出发。而波丽娜,她将独自一人留下。如此一来,阿尔贝也就彻底失去了波丽娜。难道,这就是他所有的收获吗?
这时,在人群的欢呼声与鼓掌声中,游行开始了,先是巴黎综合工科学校的学生,再是军帽上点缀有蓝白红三色鹤羽驼毛的圣西尔军校的士官生,接着,便是共和国卫队、消防队,之后,过来的是身穿天蓝色军装的参加过一战的法国老兵,他们受到了人群的热烈欢迎。人们高呼:“法兰西万岁!”
正当荣军院那边打响了一阵阵光荣的礼炮时,爱德华面对着一面镜子站立着。一段时间来,他有些担心,因为他证实,自己喉咙深处的黏液呈现出一种胭脂红一般的颜色。他感觉自己很疲惫。阅读早间出刊的报纸,并没有给他带来像头一天那样的喜悦。种种激情衰退得有多么快啊,而他的喉咙,也衰老得多么快啊!
当他开始变老时,人们又会如何看他呢?脸上的大豁口几乎占据了本来会是一条条皱纹的整个空间,剩下的就只有额头了。爱德华玩弄着这样的一个想法,即他的那些皱纹并没有在缺损的脸颊上,在缺损的嘴唇周围找到逗留的地方,便全都移居到了额头上,这就像是那些蜿蜒曲折的河流,为寻找出口,就自动流向为它们提供河道的第一处低谷。老了以后,他就只会是一个布满了耕纹的额头,恰如一片练兵场,出现在一个胭脂红的大豁口之上。
他瞧了一眼时间。九点钟了。那种疲劳开始了。在床上,客房女服务员已经铺展开他的那一整套殖民地风格的衣装。它平平地躺在那里,活像是一具被掏空了内脏的尸体。
“您想要的是这个样子吗?”她问道,很是不确定。
跟他在一起,人们便不再对任何东西感到惊讶,但是,毕竟,这件背部缝有绿色大羽毛的殖民地风格的上衣……
“是要出门……去外面吗?”她显得有些惊讶。
他一边给出回答,一边往她手中塞过去一张皱巴巴的钞票。
“那么,”她接过他的话头,“我可以叫楼层服务生来拿您的箱子吗?”
大约十一点钟,他的行李会先他一步出发,以便装上火车。他随身只保留了一个军用背囊,这个老物件里头只装了一点点个人物品。总是由阿尔贝来拿重要的东西,我实在太害怕你会弄丢什么,他说过的。
想到他的战友,会让他感到舒服,他甚至还感觉到一种很难理解的自豪,这就像是,自从他们互相认识以来,还是第一次,他,爱德华,成为长辈,而阿尔贝,倒成了孩子。因为,说到底,阿尔贝,带着他的恐惧、他的噩梦、他的惊惶,就不是什么别的,只是一个小孩子。他跟露易丝一样,这昨天突然回归的小姑娘,见到她,是多么幸福啊!
她气喘吁吁。
一个男人来到了死胡同。爱德华便朝她俯下了身子,快跟我讲讲。
他是来找你们的,他搜寻,他提问,我可什么都没说,那是当然啦。只有一个男人。是的,坐出租车来的。爱德华抚摩了一下露易丝的脸,并用食指在她的嘴唇周围滑了一圈,好了,真好,你做得很对,你现在快走吧,天太晚了。他本来想再亲亲她的额头的,她也一样。她抬起了肩膀,迟疑了一下,然后,终于下定了决心离去。
仅仅一个男人,坐出租车来的,那就不是警察。应该是一个比别人更有办法的记者。他已经找到了死胡同,然后呢?没有姓名,他又能怎么办?就算有名有姓,他又能如何?可是,他又是如何做到的,居然能在家庭寄宿房里找到阿尔贝,还有,在这里,找到他的呢?甚至,他还会在几个小时之后找到火车上去吗?
只服用一点点,他心里想。今天上午,不能碰海洛因,只能服少许一点儿吗啡。他应该保持清醒,去感谢酒店的员工,向门房打招呼,坐上出租车,前往火车站,找到那一趟列车,与阿尔贝会合。在那里……将会有惊喜让他欢呼。阿尔贝只给他看过他的票,但是爱德华曾经翻腾过一阵,找到了另一张票,上面写有路易·埃夫拉尔先生及夫人的名字。
如此说来,还有一位女士。爱德华一直就在猜测,为什么这见鬼的阿尔贝要故弄玄虚到这一地步?简直就是个黄口小儿。
爱德华开始给自己注射。立即就产生了舒适感,很平静,很轻松,他很注意剂量。他走过去在床上躺下,用食指慢慢地在脸上的豁口周围画着圆圈。我的殖民地衣装和我,我们就像两个并排而躺的死人,他心里说,一个是空的,而另一个则凹陷着。
除了一早一晚要详细地关注证券交易所的股市行情,以及东一家西一家的经济专栏文章,佩里顾先生一般不读什么报纸。有人会把这些念给他听,有人会为他撰写简要报告,有人会给他指出,哪些是重要新闻。他始终没有想到过要打破常规。
他在一个大厅中,在一张餐具桌上,突然注意到《高卢人报》上一篇文章的标题。骗局。他早已预料到丑闻即将爆发,根本用不着去查阅报纸,就能知道他们写了些什么。
他的女婿动手去搜寻过猎物,但为时已晚。然而也不尽然如此,现在,他们俩就这样面对面地待在那里。
佩里顾先生什么问题都没有提,只是在他面前交叉着双手。他等待着必要的时间,但他什么都不问。相反,他还会提供一个激励人的信息。
“我跟战争抚恤及复员安置事务部部长通了电话,谈了您生意上的事。”
亨利没能想象到会有这一方式的谈话,但为什么不呢。问题的关键是要抹除掉欠债。
“他向我做了肯定,”佩里顾先生继续道,“说是事情很严重,我也得知了一些细节……甚至,可以说,十分严重。”
亨利在心中盘问自己。老家伙是不是想要搞一通拍卖,想跟他亨利即将带来的信息做一通谈判?
“我找到了您想要找的人。”他脱口而出。
“是谁呢?”
回应一下子就喷了出来,好兆头。
“您的朋友部长先生对我那‘重要’的事情又说了什么呢?”
两个男人都不说话了,任由沉默持续下去。
“这件事是很难解决的。您又能怎么样……报告已经在部里传了一个遍,它已经不再是一个秘密了……”
对于亨利,绝不可能放弃,现在不行;就算要卖掉自己的皮,无论如何也得卖个好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