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悲伤之镜》(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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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店老板娘叉起了两手放在膝盖上,嘴一噘,脸一沉,一副懊恼的样子。她那双灰色的眼睛盯住了露易丝,就像一只露出凶兆的鸟儿似的。而露易丝,很害怕她将听到的话,也不知道对方会从哪里说起。她们俩全都封闭在了各自的沉默中,年轻女郎低着脑袋瞧着地毯上的图案,而女店主呢,则盯住了她的猎物,一脸挑战的神气…… 露易丝终于努力缓和了一下她的手劲,松了松压在她手包带子上的手指头,并使劲控制住嗓门,嗓音颤巍巍地说了一句:
“夫人……”
“我姓特隆贝尔,叫阿德里安娜。”
这话说得像是刮过来一记耳光。对话的开始方式其实并不重要,不管是从这件事,还是从那件事,全都不要紧。老板娘正巴不得有人先开口呢,她急忙说:
“您,因为您觉得这样的行为还是做得出来的吧,来别人家这儿自杀一把?”
换作您,又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露易丝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房间,老男人的尸体……她并没有从这一角度考虑过这件事,她感觉自己有罪。
“因为最终就是如此!”老板娘继续道,“在这里,他难道没有得到好好的招待吗,这个大夫?跟他的小女人?他难道不能到别的地方去干这个吗?难道一个当母亲的对他还不够,他还要那个女儿吗?”
露易丝感到胃里一阵难受,使劲抑制住,才没有哇地一口吐出来。
老板娘咬紧了嘴唇。她其实早就忍不住了,这可是她从一开始就渴望的话,好几天以来,她就已经在心里头重复上了许多遍,而它,在她的接待过程中,似乎就算得上最理想的套式,最完满的表达,足以用来表示她的怨恨,但是,真正听到从自己口中这样高声大嗓地说出来,她还是觉得总归有些异样。
现在,轮到她低头看地毯的图案了,她有些遗憾,她并没有什么坏心眼,只是有些愤怒而已。
“这都是因为,所有那些手段……”
她再也做不到直面地正视露易丝,一时间里,她便神经质地转动起指头上的戒指来,左转转,右转转。
“您想象一下……连警察都来啦!”
她重又抬起头来。
“我们从来就没出过什么问题!我这里,开的是一家正正经经的旅馆,不是一家……”
那个词悬停在了她的嘴边,没有说出口来。但是,总算是让人听明白了,这是一件“妓院”的事,一桩婊子的事。
“那个……事故之后,顾客们就威胁着要离开,小姐啊!他们再也不愿意住在这里了,那都是一些常客,在这里住了好几年的老客……”
她可是被发生在她店里的这一事件的后果给毁了,她的店算是完了,顾客没有了,生意也泡汤了。
“当然啦,这之后,没有一个姑娘敢进到那个房间里头,去打扫清洁,您明白吗?都是我自己亲自来……”
露易丝一直如在五里雾中,“母亲和女儿”这一说法让她困惑不已,她深深地沉浸在其中,根本无法脱出身来。她当然明白这事情应该跟她有关,不管怎么说,她的做法让人看来毕竟有些像是娼妓,但是她母亲……
“那血,流得到处都是啊,一直流到了楼梯上。那个气味哟……在我这个年龄,您觉得这个正常吗?”
“我准备好了要付……”
露易丝有些积蓄,她本来应该想到的,带些钱过来……这个提议让人欣慰,这一点马上就看出来了。
“您能这样真是好呀,但是,在这一点上,他们做得很到位,我是说,大夫的家庭。他们派了某个人过来,一个公证人,或是某个类似的角色,他们没有讨价还价,他们结清了损失赔偿。”
这事情在转好,人们已经谈到了金钱,提到了顾客们的困难,她说出了在心中转悠了差不多整整一个月的那个句子,然而,即便这一表达法并没有产生跟她内心深处同样的效果,她也由此轻松了下来,她叹了一口气。
第一次,她认真地瞧了露易丝一眼,当然不是把她看作曾给她带来很多麻烦的天仙般的尤物,但对方还算得上是真正的年轻女郎,茫然而又焦躁地坐在对面的扶手椅中。
“您跟您的母亲真的很像……她现在怎么样呢?”
“她死了。”
“哦……”
年份的计数器在露易丝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那大夫会是她的父亲吗?
“我的母亲,您跟她认识……是在什么时候?”
旅馆老板娘抿起了嘴唇。
“我想想……1905年吧。是的,没错,就在1905年年初。”
露易丝生于1909年。
威胁着要强加于她的那一切,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想象她自己曾赤裸裸地面对着……真的是不可能啊。
“您敢肯定,是我母亲她……?”
“啊,这个,我的小人儿,没有丝毫可怀疑的。真的是您的母亲让娜,您不相信吗?”
露易丝感到喉咙一阵阵地发紧。她母亲经常光顾各家旅馆,这实在令她难以想象。做她的客户吗?十七岁的时候?仿佛她自己就成了被告本人,露易丝不由得发起了进攻:
“她还是未成年人呢……”
旅馆老板娘突然变得很开心,拍了拍她的手。
“这恰恰就是我对我那可——怜——的——灵——魂——安——息——的——丈——夫说的,我对他说:‘勒内,我们的店,那可不是接待一对对男女的地方,像这样,按一天一天来计算!为什么不按钟点来计算呢,趁着你还在!’但是他,您明白的,他跟大夫是发小,他们是一起上的学,他坚持,一再坚持,这就算是一个例外吧,我就说,那好吧,你又能怎么办,当人们结了婚,那就该搞出一些怀孕来……”
这可没有让露易丝笑出来。
“此外,”旅店老板娘继续道,“一切发生得很得体,我也不可能接受别的样子!他们每个星期要来一到两次,常常是两次。他们往往会在中午之前到,大夫付房费,他们待到下午不久就走。很得体,没什么可说的。您的母亲总是要多待一会儿,她很敏感的。”
要想逃避真相是没有用的,露易丝急忙又问:
“他们来这里前后有多长时间?”
“一年,我想大概是……对,直到1906年,快年底的时候,我记得,正好赶上我丈夫的表兄弟结婚,亲戚朋友的都来了,所有人都来自外省,我们这里都没有空余的房间了。我心里暗忖,假如他们也赶在这个星期来,那他们就倒霉了,他们只有去别的地方找房间了。也巧了,他们还真的没有过来。而且,从此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他们。”
他们是不是换了约会的旅馆呢?老板娘似乎明白了这个问题。
“他们不再见面了。大夫对我丈夫说过这话。按照我当时的理解,这给他,给大夫带来了难堪。”
这话让她轻松下来。他们的关系停止在了她出生的三年前。她不是大夫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