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悲伤之镜》(21)
20
尽管战场上的喧闹与嘈杂之声在夜空中渐渐逼近,加布里埃尔还是睡得很香,像一根树桩那样稳。屋里只有冷水,但他最终还是在主人家那砂岩与陶瓷的浴室中彻底清洁了一番自身,赢得了一种稍稍的安慰。然后,他换上衣服,下了楼。拉乌尔尝试了在室内来一番抢劫。 “你倒是说说,他们逃走时把所有值钱的全都带走了,这些狗日的……”
彼此看到对方都是这般模样,一个穿着布裤子,另一个的上装太紧,加布里埃尔的心中又荡漾起了不安的波澜。
“这一次,我们可真的就是逃兵啦……”
“咱们是穿成平民模样的士兵,我的中士长。”
拉乌尔指了指一个硬纸板的行李箱。
“这里头有我们的军装。假如咱们找到了一支法国部队,准备好要打上一架,并至少有一个称职的头儿,咱们就再把衣服给换上,咱们就跟那些傻瓜狠狠地干上一架。至于眼下,等待期间嘛……”
他走出了屋子,坐到汽车里,预热发动机。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吗?
加布里埃尔想到,他们现在就要走上去巴黎的路了,便安下心来。兰德拉德会做他想做的事,他会听命于参谋部的调遣。
他们查看了一下地图。他们并不了解自己的确切位置,也不知道外头都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隐约发现,在那边,大约三十到四十公里远的地方,有战火的红光映照在天际。人们能听到飞机的呼啸声,但根本无法知道,那到底是侵略者的飞机,还是盟军的飞机。
出了林园之后,他们遇到了一些逃难者,比头一天数量要多得多了,他们靠着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朝大约的西南方向排成了长长的一条行进队伍。战场上传来的隆隆回音是不是意味着德国人的强力挺进?他们一直要挺进到哪里呢?人们是不是要去自投罗网,羊入虎口呢?跟随着逃难者的总体方向走,应该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如此盲目地行进,让加布里埃尔变得越来越神经质。
“咱们还是去打听一下消息吧。”拉乌尔说,刹住了车。
加布里埃尔立即就明白了,他为什么只在这里才停了下来,而不是早在一公里之前。远远的,只见路上有两个女人正骑着自行车向这里赶来呢。
一等她们停下来,他就看到拉乌尔大失所望,原来,她们长得不太漂亮。她们来自武济耶,要去兰斯那边。而她们兜售的消息不仅很糟糕,而且很模糊。她们说,德国人曾在“色当大肆杀戮”,现在正在开往拉昂方向,要不就是前往圣康坦,再不就是往努瓦永那边而去,实在不太清楚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们毁灭一切,“他们武力扫荡整个整个的村庄,连妇女儿童也不放过”,那里有很多飞机,“还有上千辆坦克”,人们都看到了伞兵从天而降,就在勒泰勒附近,有好几百人哪……这两个女人就是那附近地区的人,借助于她们所给的信息,他们得以在地图上确定自己的方位,发现自己原来是在莫南维尔附近。
“好的,”拉乌尔说,“咱们赶紧溜走吧。”
半个小时之后,拉乌尔的脸就板了起来。并不是什么消息让他焦虑不安,而是汽油。
“咱们走不了太远啦,这部老爷车,它耗油耗得简直都快疯了!假如汽油耗尽的话,咱们就会落得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找不到东西充饥,我可是饿极了,我能吃下整整一匹马。”
车开得越来越慢了。地图上标明,再有十几公里的距离,就能拐上去巴黎的国道了。假如他们非得出什么故障不可的话,那宁可在一条大道上,而不是在无名之地的中央。
油量表已经到了最低位,拉乌尔稳稳地刹了车,停了下来。
“你看,这是一头骆驼吗?”他问道,有些茫然。
“是一头单峰驼,不是吗?”加布里埃尔回答道。
在他们前面,有一个高头大马般的动物,正迈着一种痛苦的大步子,穿越公路,嘴里还慢慢地咀嚼着什么,脑袋连转都不转动一下。他们看到它越过路沟,慢慢地远去,像是消失在了一个梦境中,看得他们不禁面面相觑。在他们的左侧,有几丛小灌木挡住了一大片田地。拉乌尔关上汽车的发动机,两个人都下了车。
篱笆的后面,伸展开一大片光秃秃的地,那里停放着三辆大篷车,其中的一辆带有高高的栅栏。这动物肯定就是从那辆车里跑出来的。而在第二辆的板壁上,贴着一张海报,海报上画有一个快活的小丑,黄黄的头发,红红的嘴唇。拉乌尔立即就变得非常热情。
“我特喜欢马戏团,你不喜欢吗?”
不等对方回答,他就登上了第一辆车的那四级阶梯,握住了门把手一拧,那门就毫不费劲地自己开了。
“里头兴许有吃的东西。”拉乌尔说。
加布里埃尔立即跟上了他,谨慎而又焦虑。大篷车里气味浓烈。是一种他并不熟悉的气味,带有些许野性。里头有四张床,都用铁链子挂定在板壁上,床上堆放着海报、口袋、包包、餐具,一切全都乱糟糟的,像是人们临走之前匆匆扔弃的。要不,就是遭人抢劫了一番。壁柜的门和大箱子的门都被打开了。衣服丢得满地都是。眼前的景象似乎跟马戏团并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人们还会以为,这是进入了一个流浪汉的巢穴中。一个个抽屉里,什么都没有,一切都被扫荡一空。他们正要出来的时候,发觉左侧有一阵轻微的运动。拉乌尔向前伸出手臂,一把扯下一条苏格兰毛毯,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侏儒!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到过一个侏儒呢!”
这是一个男子,长了一个大大的脑袋,一副小小的肩膀,像个球那样圆滚滚的,一张嘴张得很大很大,眼睛里泪水汪汪的,他挥舞着一条胳膊,一只手像扇子一样挡在脸前,想要自卫。拉乌尔开始笑得越发厉害了。
“放开他……”加布里埃尔说着,拉住了兰德拉德的衣袖。
没有用,兰德拉德早已被这一发现深深地吸引住了。
“他应该有多大岁数了呢?”
他转身朝向加布里埃尔,十分诧异。
“他们的年纪,咱们是无法知道的,嗯?”
他把他夹在胳肢窝底下,想把他拉起来。
“看着他奔跑,一定非常滑稽吧……”
加布里埃尔胳膊一使劲收缩,但拉乌尔已经凝滞不动了。那个侏儒早就被吓瘫了,用一条胳膊紧紧贴住身子,他掩藏了什么东西。拉乌尔突然一把抓住了他。
“婊子养的,”他一边说,一边笑,“这傻瓜蛋,他还真有劲啊!”
加布里埃尔一直还在拉他,不断重复道:“放开他,放开他。”但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拉乌尔已经把他从隐蔽处拽了出来,然后一下子松开了他。
“他妈的,你看到了这个了吗?”
原来是一只猴子,很小很小,一脸恐惧的模样,浑身上下像一张薄纸那样瑟瑟发抖,他们猜想它热得像一个羊角面包,因为带着一身很柔很柔的毛,它的耳朵很大很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快速地眨巴着。拉乌尔看得几乎回不过神来。惊奇之余,他把它抱过来,不无赞叹地瞧着它那细小的手。
“它真瘦,”他说,“但也许这很正常,狗也是这样的,即便喂养得很好,你还是能看到它们的肋骨一条条地显露出来。”
拉乌尔从大篷车的阶梯上走下来,小猴子畏缩在他的怀中,躲避着太阳光,当阳光照得它有些晃眼时,它就紧紧地揪住他不放。拉乌尔把它藏在自己的衬衣底下,这下子,它就不再乱动了。
加布里埃尔两手空空地晃荡着,该做点儿什么呢?他转身朝向那个侏儒,侏儒赶紧把脸捂上了。
“我要……您需要……”他开始说,但没有说完。
他惊慌万分,晕头转向地匆匆地走出了大篷车。
兰德拉德早已没了踪影。
加布里埃尔听到自己在喊,嗓音中带有某种不安:
“拉乌尔!”
他一直走向停在那里的汽车,车里没有人,他又转向一边,然后另一边。他是不是将独自一人离开这里呢……他可不会开汽车呢,他将会困死在这里。再者说,汽车已经没有汽油了。焦虑一下子就掐住了他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