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火光之色》(20)
1933
为让众神玩得开心,就得让英雄从高处跌落。 依据让·科克托
20
一月七日,在银塔餐厅,罗伯热瓦是最后一个站起来迎接古斯塔夫·茹贝尔到来的人,这清清楚楚地体现了他的精神状态,萨凯蒂悄悄地拍了两下手;在短短一瞬间的犹豫不定之后,人们便开始鼓掌。很简短,但这就足以让古斯塔夫开口说,好啦,好啦,我的朋友们。他咧嘴微笑,满面春风,人们热烈地向他致意,罗伯热瓦朝他伸出手去,却把目光转向别处。古斯塔夫为自己的迟到而连连道歉,多么谦逊啊,人们都准备原谅他的一切了。半个月以来,他成了伟人。
一阵阵喧嚷,椅子拖来拖去,餐具叮叮当当,人们听到了香槟酒开塞的第一记爆响声,侍者过来倒香槟,众人举起酒杯。一个嗓音从某个角落蓦地响起:来一段演讲吧!
古斯塔夫卑微地拒绝。
“但香槟酒是为我而开的!”
众人大笑,哈哈哈,古斯塔夫并不比去年更逗,但去年就是去年。
罗伯热瓦被安排坐到了古斯塔夫的对面。他不禁做了一个表示绝望的动作,这仿佛宣告了即将有一番激烈争论,让人提前摩拳擦掌。在芜菁烧鸭端上餐桌来之前,敌意通常是不会公开爆发的,等待期间,人们一如既往地闲聊起了政治。这一年,可实在是没有什么论战的氛围,完全是众口一词的一言堂局面,左派又回来掌权了,真是祸患无穷。
在最近的议会选举中,中央高等工艺学校派势力小集团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塔尔迪厄身上,不过,这一希望没有得到选民们的分享。这原本没什么奇怪的,这个致力于现代化的人并没有成功地“化”成什么太“现代”的东西,他对于繁荣政治的信念,说到底,只不过是对他自己的信念。
“国家,”有一个人说,“总应该意识到,改革是必不可少的!”
这句话很好地反映出了该小集团的精神状态,但它有些说教意味,太像是一句政治口号了,然而,在这一集团中,如同在别处几乎任何地方,政治都没有什么好名声。除了有反复不断的丑闻在糟蹋美好的意愿,在动摇最坚定的信仰,人们还认识到,谁都没有勇气来断然采取必要措施,以克服法兰西式的滞重迟钝。萨凯蒂以他那传奇般的灵活,综合概括了人们的一般性观点:
“该是时候了,就让那些知道该怎么做的人去怎么做吧!”
他们才刚刚吃完头道菜,重大的想法就已经摆到桌面上来了。这也充分体现出了一点,即他们急于听一听茹贝尔的看法。
要想很好地理解人们的这一狂热,就有必要对读者解释一下最近三年中发生的事,恐怕还得从1929年末说起,那一年,古斯塔夫靠着伊拉克石油的股票而一夜暴富,其中的奥妙尽人皆知。
生命中第一次,金钱给了他拥有选择权的感觉。工业实业在强烈地激励他,而这一点,尤其因为他对银行业未来的怀疑而不断地得到印证。伍斯特里克银行的戏剧性垮台导致了亚当银行的垮台,让十多亿法郎如石沉大海,一去而不复返。而各个中小型银行,例如马塞尔·佩里顾所创建的那一家,则是最为脆弱的,因而,也是最受威胁的。
于是古斯塔夫转而关注苏雄公司,那是一家普通实用机械企业,厂址位于巴黎的克里希那一带,一直由它的创建人领导着,老板的两个儿子都已经在大战中死去。六套机器设备多少已被废弃,二十来个工人也都到了令人担忧的年龄,顾客在逐渐减少,就像传说中的那张驴皮越缩越小……赎卖的条件很理想,因为卖主阿尔弗雷德·苏雄自己没有后代,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卖掉它。古斯塔夫·茹贝尔很快就为自己英明的直觉判断而庆幸。联合信贷银行破产,然后就是德国达姆施塔特国家银行破产,紧接着不久又是国家信贷银行破产,这些都证明了,银行业这艘巨轮已经四处漏水了。
茹贝尔豁了出去。他辞了职,全身心地投入到他自己的事务中。
他的离去在佩里顾银行的董事与顾客中造成了突发的信任危机。一阵恐慌,一开始诞生于外省的一家分行,很快就笼罩了巴黎的本部,银行根本就不可能满足储户们要求兑换现钱的愿望。政府部门有别的事情要忙,也根本无暇顾及,结果,不到短短两个星期的时间,佩里顾银行就连本带利地死了个干干净净。
夏尔·佩里顾发表了一个庄严声明,这帮助他第二次彻底埋葬了他的兄长。
人们没想到要质疑玛德莱娜,对于所有人而言,她早就不再存在了。
茹贝尔机械工厂的新老板已经商谈好,要购进四套现代化机器设备,淘汰掉那些老工人,代之以新一代的工人,还打算通过签订新的合同,从赛马俱乐部和中央高等工艺学校的老同学联谊会中挑选新的客户。除了这些,还有跟勒费弗尔·萨特鲁达尔开发的一个重要市场,它将保证为飞机发动机提供零件,使得茹贝尔机械厂至少在两年时间内能避免险恶环境,保障贸易顺利。古斯塔夫作为工业界的翘楚,终于感到人尽其才,坐稳了位子。
然而,还是不要过分相信,这一迅速而又平庸的成功,是人们在这一天在银塔餐厅为古斯塔夫·茹贝尔庆贺的原因,不是的,这一庆贺的真正原因,叫作……法兰西复兴会。这是一个全新的概念,茹贝尔既是它的创造者,也是它的传播者、思想者和创导者,总之,法兰西复兴会不是什么别的,就是他本人。是他以他那清晰的表达提交了它的出生证明:美国经济危机的震撼范围终于波及了法兰西的海岸,德意志帝国危险地重新武装起来了。欧洲如今千疮百孔,濒于崩溃,但是法兰西的政界还沉湎于男女私情,弄虚作假,不学无术。是时候了,他解释说,权力应该赋予那些人以重要性,那些睿智的、有经验的、有信心的、爱国的人,尤其是那些有——才——能的人,这些技术人才。
这就是法兰西复兴会,一场运动,一个“思想实验室”,由专门人才所构成,它将使法国赢得新生。
议会装作鼓掌欢迎的样子,因为人们不能不了解,也不能公开打击那样一个集团,它让法兰西工业的精美之花结成了一个同盟,从电力到汽车制造,从电信到化学,从冶金到医药。
“政治家已经提供了他们的证明,”茹贝尔说,“它们实在让人很难忍受……是时候了,该由那些非政治家的爱国人士最终对法兰西人民说出真相来了!”
所谓“非政治家”一词,其实就是“反共产主义者”。
“我实在看不出来,人们怎么会同时既是非政治家,同时又是爱国人士,”罗伯热瓦开口道,“我实在是搞不明白!”
茹贝尔莞尔一笑。
“所谓非政治家,我亲爱的罗伯热瓦,说的是,我们首先都是看重实效的人。一项措施,不管是偏右的还是偏左的,只要有利于国家的振兴,那就是好措施。至于爱国主义嘛……我们只是想,必须提前准备应对各种意外的情况。”
“什么意外情况?”
茹贝尔嗤嗤地笑了起来,声音虽小,却足以让人听到。
“希特勒赢得了七月的选举,德国在九月就退出了国际裁军会议,你觉得呢?这还不让你震惊吗?”
“真是无休止的外交游戏啊,至于我,我倒觉得希特勒让人放心,他将让一片混乱且各自为政的德国恢复秩序……您弄错敌人了,茹贝尔。”
一阵小小的喧闹声响起,表示赞同。
“这是因为你不会阅读。”
反驳正在转为侮辱,而这,这可是违背了集团内部约定俗成的规则,我们可以不同意对方的观点,但我们还是同伴关系。于是,茹贝尔忙不迭地过来赔不是。
“对不起,罗伯热瓦,是我表达有误。我想说的是,您不会读德语。”
“那假如我会读德语的话,我将知道些什么呢?”
“希特勒正在一步步走向权力,他视我们法兰西为死敌。”
“哦,是吗?我读过这样的……”
“看来,这让你不怎么感兴趣啊。然而,还真有见鬼的呢。你听听:‘.dertodfeindunseresvolkesaber,frankreich……’哦,对不起,你是不懂德语的,它的意思是:‘但我们人民的死敌,法兰西,在无情地扼杀我们,耗尽我们。在我们看来,我们不应该放弃任何手段,来击败如此疯狂地仇视我们的敌人’。我看不出你还必须……”
“这是报纸上说的吗?”
“不,这是希特勒先生的回忆录《我的奋斗》中写的,那可是纳粹党的必读书啊。”
“这是政治,古斯塔夫,没别的!没有人想要一场新的战争。希特勒拼命提高赌注,为的是能当上总理,他提高嗓门儿大声吆喝,但他会选择一条和平主义的道路。要知道,武装冲突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对这问题,各人自有各人的判断……但历史将做最后的总结。”
古斯塔夫·茹贝尔认为再没必要继续争论下去了。因为,饭桌上,赞同他的观点跟反对他的观点的人应该会同样多,众说纷纭嘛。
借着沉默,罗伯热瓦想推动一下他自认为的长处所在:
“而且,你的事,也实在太抽象了。你的法兰西复兴会将会发表研究文章,可是,谁又会去读它们呢?当然,它将提出一个改革纲领来,可是,谁又会把它付诸实施呢?”
此刻,一个认真的观察家将会注意到,整个这帮人,就像是在前一个话题上那样,又不知不觉地分成了两派。这还真是一个时代特征,一切都是分裂、争论、分歧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