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火光之色》(19) - 天上再见三部曲 - 皮耶尔·勒迈特 - 科幻灵异小说 - 30读书

第六十四章《火光之色》(19)

19

1929年10月30日,佩里顾家的府邸被拍卖,价格远远低于实际价值,因为玛德莱娜急于出手。  一个拍卖估价人让人在台子上摆上一些小搁架,上面摆放了种种家具、绘画、珍玩、书籍、窗帘、地毯,床、植物、吊灯、镜子,几乎就是玛德莱娜无法带走的那一切,每件物品的价格都一一标明。人们看到,两年前参加过马塞尔·佩里顾葬礼的那些人,如今来了一多半。

玛德莱娜入场,神情呆愣。

奥尔藤丝在客厅中闲逛,弯着腰,活像一个步兵部队的将军获胜之后在视察战场。她手中拿一个小本子,在每一个矮柜和挂毯面前停一下,后退一步,想一想这东西放在她家里效果会如何,然后,转向另一物品,或者小心地记下此件物品的价格与号码。

“你说说,玛德莱娜,”她问道,却没有先跟对方打个招呼,“这个独脚小圆桌……两千法郎,你不觉得定价太高了吗,你?”

她凑近那小圆桌,伸出一根食指,在桌面上划拉了一下,仿佛在向仆人们表明,那上面的灰尘还没擦干净呢。

“好的,就算是吧!”

她在本子上记下这一价格,然后继续一通转悠。

玛德莱娜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眼泪,忍住了狠狠扇她一记耳光的欲望,她只想快快地上楼梯。保尔的房间里还放着一些敞开着没有封盖的纸箱,一些箱子,一些钱……

“应该很难做出选择吧,是不是?”她说,嗓音低沉,透着激动。

“不……不……不,妈……妈……妈妈。一……一切……都……都……很好!”

他们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我很遗憾,你知道,我……”

“这……这……没……没……什么,妈……妈。”

保尔试图安慰她。情况确实不太妙。佩里顾府邸的拍卖所得,勉强只够购买两套公寓。位于杜海姆街的第一套公寓中,玛德莱娜、保尔和弗拉迪本来可以过上安逸的日子,但是,由于它构成了全家目前唯一的收入来源,当然也就只能用来出租了。

第二套公寓则清楚地表明,他们不得不收敛一下野心了:一个客厅,一个餐室,两个卧室,还有,顶楼底下,一个给弗拉迪住的卧室,远比以前的那一个要小多了,而且光线不好,她却表示十分喜欢。

公寓位于拉封登街96号,在三层楼上。电梯太窄,容不下保尔的轮椅。要出去时,弗拉迪就得把保尔安顿在一把折叠椅上,坐电梯下来,自己则把轮椅从楼梯上搬下来。家里只能留用一个女佣来做所有这一切了。

在玛德莱娜心中,消沉与负罪感交织在一起。几个星期里,她的生活已降低到了小市民阶层的水平,而为保住一个本来就已很简单的地位,她还得精打细算,常常做一些放弃,总是要再三权衡。她会一连哭上好几个钟头,根本无法停下来。但她会带着一种不知来自什么意识却对她纠缠不休的宿命论,默默地忍受落到她头上的一切。当然,有人给了她一些错误的建议,但她盲目听从了,却没有给予足够的质疑,这一切全都是她的错。她继承了一笔遗产,但她没能留住,这就是事实真相。古斯塔夫·茹贝尔有理由提醒她说,她“在完全知情的情况下签了字”,此事的责任就完全只在于她。

她接受的是女子教育。她的父亲,尽管很疼爱她,还是本着这样的想法把她养大,即认为她永远都不会达到知晓大事的程度。而她丧失了父亲留下的遗产这件事本身,就证明了这一判断。

搬家到拉封登街的日子是十二月一日。

而恰恰就在几天前,蕾昂丝·皮卡尔小姐与古斯塔夫·茹贝尔先生的结婚告示公布了。

一想到她以为是她朋友的那个女人的那种口是心非、表里不一,一想到这个女人尽情卖弄着她的在场与妩媚,来欺骗她,一想到所有这一切……玛德莱娜的心里就万分难受。

四天后,她前去公证人乐塞福大人那里签署一些文件。在查阅家具拍卖的单据时,她得知,奥尔藤丝最终还是出了两千法郎的价,拍走了那个独脚小圆桌,没有人哄抬价格。描绘马塞尔·佩里顾形象的那幅大幅肖像画也找到了它的新主人,“以纪念这位建造了此等雄伟建筑的伟大人物”。

“茹贝尔先生出价两千法郎。”公证人明确道。

“我还以为这幅画的买主是……”

玛德莱娜让她的句子悬在了一半。公证人颇有些尴尬,只满足于干咳了几下。

正是以这种方式,玛德莱娜得知,古斯塔夫·茹贝尔现在成了佩里顾家府邸的新主人。

到了年底,玛德莱娜给安德烈发去了一张贺年卡。而他也给她回了一封腼腆的信,送上了良好的祝愿。对此,玛德莱娜也愿意真心相信。她打电话到了报社,向他发出了邀请。

“您该不会拒绝对您的老朋友做一次小小的来访吧?我现在可只有您这个朋友了。可不是吗?保尔看到您来,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很忙,不太容易抽出身来……

“您再也不跟普通人打交道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玛德莱娜本人也为这一论断感到惊讶。她觉得有些羞愧,很想道歉一声,但安德列反应更快:

“您当然知道不是这样的!相反,我很乐意,只不过……”

“那么,星期二,不,还是周末吧,我想说的是下个星期,某个下午,或者某个晚上,这样更容易,那么,就星期四吧……”真是难定啊,总会有一个障碍什么的。

“听我说,安德烈,那就由您来定吧,您定的日子就是我的日子,假如您还找不到日期,那也不妨碍我们会满怀温情地想念您。”

“那么,就下星期五下午吧,我可不能待很长时间,我还得赶回《报社》做最终的拼版……”

其实,最终的拼版,这是一件他从来都不曾做过的事儿。定稿拼版从来都不需要他。

安德烈把一个小礼盒放到了矮柜上。他握了握玛德莱娜的手,动作颇有些暧昧,可能意味着亲密,也可能是尊敬。

她指了指熟睡中的保尔:“我很抱歉。”她嗫嚅道。安德烈明白,他莞尔一笑,向前迈了三步,走向扶手椅,恰似一个腼腆的年轻父亲走近孩子的摇篮。

保尔醒了,看到了安德烈,顿时,一场暴风雨就发作了,猛烈异常,无法预料,他发出的尖叫声巨大无比。他眼睛大睁,胳膊抱住脑袋,就像是要保护自己免遭一记震耳欲聋的噪声的骚扰,而这一记叫声,我的天,他是从哪里来的?竟然如此响亮,简直是一声致命的号叫。弗拉迪闻声赶到,“cosiestalo,aniolku?”[31]急忙跑向保尔,但他一把推开她。他惶恐不安,没命地摇晃脑袋,眼神失常,简直像是要撕开自己的胸膛。

玛德莱娜把安德烈推出了房间,但是保尔的吼叫还是那般暴烈,他根本就听不见她试图对他说的话。安德烈惊慌万分,连连做着手势,表示他明白,并连滚带爬地从楼梯上冲下去,就好像背后有个恶鬼在紧追不放地跟着他。

玛德莱娜跑去照顾保尔,把他的脑袋稳稳地抱在她交叉成摇篮状的胳膊中,同时说着安慰的话语。

保尔号啕大哭。

“你去吧,弗拉迪,”玛德莱娜说,“我来照顾他好了,请您关上灯。”她在黑暗中久久地摇晃着保尔,哄着他渐渐睡去。

当他稍稍安稳下来了一些,她又打开了灯,但只开了那盏有橙色灯罩的小灯,夜间,它会让整个客厅沉浸在某种东方色彩的氛围中。她在他面前坐下,抚摩着他的手,几乎很平静,尽管保尔依然还是热泪盈眶。

她知道,这一刻终于来到了,她早已准备好要迎接它,她预料到了它会给她带来的无比巨大的痛苦。她擦了一下儿子的脸,给他擤了擤鼻涕,又转身返回自己的位子上。

小男孩望着窗外,像以往那样,玛德莱娜没有问他什么,她只是拉着他的手。

两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然后是第三个钟头。客厅、楼房、街道、城市,一个接一个地潜入了一片深沉的夜色中。保尔要水喝。他母亲给他拿来了一杯水,重新坐下,拉住儿子的手。

他开始吞吞吐吐地说了起来,嗓音低沉,几乎像一个成年人。他结巴得非常厉害,眼泪不断地涌上来,其势浩大,随着眼泪而来的,是真相。

很缓慢,很长久,随着每个音节的吐出,嘴唇上下磕碰,有时候,字词粘到了一起,玛德莱娜耐心地等待着,但是心潮澎湃,她看见了儿子生命之河的流淌,这是一种她一无所知的生命,它说到的是一个孩子,那就是她的儿子,她却一点儿都不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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